第一回涉及很多铺垫
关联到至少二十回以后
因此随便看看即可
第二回开始才是故事正文
有趣程度属于渐入佳境类型
↓未名之说↓
我的小说重写了,如今得了前五回,展示出来的目的只是存个档,以后会慢慢写,但大概不会再这样一次放很多出来了。相比我大一写的那一版,这次的改进非常多,不仅故事从始至终的逻辑都明确了,语言性、文化性和历史性方面也下了一点功夫。希望读者喜欢,不过无所谓,读者不喜欢我也照样写。
第一回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我虽浅历俗事,参悟不足,却痛之甚深,少时常叹与他人,尽兴时亦直呼“世无净土”云云,但是鲜有知之者,是故浑浑噩噩作此一书,诌出一段故事来,不求明志,唯贻取笑罢了。然则凡是叙事说人的,绝不能无中生有,必要详述往事通顺历史,于是特引启篇的一两回专行此事。书所纪事的年岁全不可考,虽略知是秦亡之后,但其中又有“盐帮”之贼、“霜残”之国,实在不知所云,惹人疑惑。大概是因秦汉之间天下大乱,再无天子之尊、公侯之怒,若借之为言,尚能为今人所理解,甚是恰当。正可谓:篇开文启时,乐坏礼崩天。作者潦草为之,诸位尽可指摘。
且说秦旧都咸阳以东二百五十里乃是华山,其峰高绝、石瀑当空,险要异常,在此战乱时日便不当有人烟来往。然而偏偏在这半山腰不缓不急之处,就住着一家五口,乃是从魏国逃难而来,战前还是望族之子,少时读书田猎,免不了有公侯之梦,但战乱一生,便没了奈何,仅因能隐行避世,才住了华山。其家之主名叫秦扬,和妻子惠氏膝下养了三子,却不巧都是女孩。秦扬看不起女子,连大名都没给取,就只唤秦大、秦二云云。而惠氏则不以为然,想那乱世奔波,女子穿上大鞋与男子有何不同,于是亦不疏于教导,不但让三个姑娘读诗,也讲些少时听来的经世学问。
说到知书明理,姐妹里就属秦三最差,对学问全无兴致,听书时尽扯姐姐们的衣衫讨嫌,幸好她相貌嫽巧,也算有个盼头,凡有人见了她,都说“快些嫁了罢了”。秦二生得丰润,性儿娴静,不常说话,心眼却细,最得父母喜爱。而比起妹妹们,秦大便算是迥异了,慢说是书文经传,就是惠氏胡诌的轶闻趣事也不暇放过。思而欲学,学而能思,其求知之望实在斐然,将来不知是怎样的际遇。其后有人称之曰:自酬文采氤氲,毋嗟他人缱绻。象服副以赤玑,绣裳珩以瑕珮。
待到秦大约莫七岁时,原本入蜀的商队闹起了火并,商路被打散。秦扬没了差事,家里的仆人一埤请退,惠氏挨了半年的饿,亦因此病倒。秦扬绝望之际,只得狠心将小女儿抱下山,只望撞见个有钱人,若爱了她,便能得几个钱。
可巧等了三日,便有一位青衣丝裳的贵人相中了,自称名为宫泽,来自大泽盐帮。秦扬自不知什么盐帮,只收了钱,便邀宫泽来山上看看。这宫泽似是这岁月里少见的富家子弟,见其妻病倒,又畜二女,即刻补了不少资货。泽正欲走时,却十分巧,忽见那秦二自屋中蹭出头来,只瞧她容肌甚腴,比秦三看着有福得多,便开了口要。秦扬见还有还价的余地,自然是允的,于是唤了秦二出屋,换着法子哄她跟了养父。
如此虽暂度艰难,也不长久,是以秦扬还是与旧友出了函谷关,欲入魏寻觅生路。谁知他刚奔关东而去,家里便来了一位访山的老者。老人自称名为柳岸,初见时,只道他双目炯炯、立如王鼎,携着两个男童与随侍十数,愿意出资借宿几日。
诸位且住,言及这个柳岸,你却道他是谁?他与那宫泽本是同宗,都来自盐帮,是大泽畔的楚商,而且他俩还是帮里了不得的人物。此说来话长。
盐帮早年兴起于秦魏之间,起初做的私盐生意,故得此帮名,后来由于秦法严苛,才迁到了韩魏,秦灭后又越过大河乃至淮水,成了如今的楚商,生意也多了金铁兵器等买卖。盐帮自来与公侯王法对立,而存亡之道便在于规矩,故帮治肃穆、帮众好战,尤其帮主谢聃怀有高邈剑法。于是自他时起,帮中之人多喜佩剑,聃也常授剑理与徒从部下,而之前讲到的柳岸和宫泽,便是谢聃最得意的徒弟。
柳宫二人既为帮主臂膀,却为何有买女、登华等事?原来谢聃毕生执念便是将所悟之剑理录成书卷,以传后世,故晚年携了二徒隐居大泽,望终了此事。却不知剑之理不在剑,而在天下之大,一生功劳也不能言尽。于是聃临终时,嘱咐柳岸找个清静所在,将此业接续下去,又云:“书胡纸而教后人,我帮遗世之功尽在此矣。”柳岸也是个好知之人,便将帮中职务托付给了青壮,与宫泽遍览山川,以觅清静贤雅。神州旷伟,却只有华山之险才是习武谋学之人的乐土,柳岸尤爱其遒劲,如痴如醉。方有了先前与惠氏的偶遇。
宫泽虽随柳岸入秦,但志不在学,而是从了商人的本性,想在泾渭之间谋个财源盛世。他先于师兄至华山踏勘,实不喜此地孤绝,正欲西行,却于华阴偶遇秦扬卖女。这不免勾起宫泽的一件忉心之事。料他万事洒脱,却无天伦之命,如今四十余岁仍未生子,易妻更妾徒然无功,只得养了故友遗孤,取名宫璟。然而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这宫璟入门一年,便染了莫名之症,常年有不足之状,不料其年尚有几何。泽忧甚,才有了买女之举。
秦二恬静,又有惠氏之善教,故其举止非乡野碎女可比。泽见她体壮神熠,如获至宝,在秦地游览之际都携在马上,随口讲些关外趣事,以资调笑。于是秦二易姓为宫,有了个大名叫扶风,及笄后得字子裁。宫泽并不将她视为女子,宫璟死后更是珍爱,授书授剑一如师徒。而扶风本性专一,聪慧得很,习得这些不在话下。
且说宫泽自华西行,游历渭水之阳,于郿县和美阳之间、纬水之上找见一块平旷土地,甚喜,于是命了工匠筑宫其上,工程浩大,富贵盈天,竣工已是十年之期。宫泽题此宫城名为“殷宫”,临水起殿曰“汤问”。后人因其在华山之西的缘故,也称“西宫”。且按下不表。
再说到柳岸居于秦家之事。他此行踏勘,正欲大动干戈,将通往华山三绝之旧路修缮,再舍宫建宇,以养著学之年。
开山始末逾十余年之久,先按下不言,而说惠氏二女与柳岸二童之事。两个男童都是柳岸部下的遗孤,寄养在身边,随之游历,不时授以耄耋之道。柳岸子孙都远在盐帮楚地,此垂髫之子便可姑侍天伦。二子中,哥哥叫田策,及冠则得字子围,弟弟名为闲峰云,后有字淡之。两人是时方十岁上下,正能与秦家二女闹成一片,柳岸正忙着开山和题录学问等事,也不暇约束。
闹得几日,便看出了各人的不同来。峰云和秦三是素耽于游乐的,整日除了食宿,便是拉着手在坡上牖下玩笑;只有些奇,此二童似有些相知,那秦三碎语甚多,且时常支吾不通,方言东山之鹘,又笑西山之窟,旁人都以为聒噪,唯有峰云竟识得其意,大概便因此更相亲近了吧。而田策最早跟了柳岸,养之如子,爱之如父,终也磨成了老师那样凝定的心性,不常出屋,但有闲暇便在书房打些杂,偶也能得一二书卷切磋切磋。
四人之中,只属秦大最为焦急。自母亲将后庭的侧室腾出来,给柳岸做了书房,秦大便念兹在兹,总望能进去瞧瞧,尝尝那文房之香。但碍于百般,不敢走近,却也时常借道此处,或言扫径,或言伐扬,不过偷看田策在堂上翻卷子罢了。
巧得此日,柳岸叫田策看新题的卷,本意是消遣,不求看懂,而策果觉读之则乏,便解手去了。未几,秦大穿了门来,见桌下无人,桌上一卷一玉一囊,便大了胆上前一盼,摸着简书便找起字来。却不想田策回来撞见,心想平日见她总瞥着这边,不明何故,当是惦念他佩的犀玉容臭等物了,今儿果在案上摸东西,于是上前便逮住,问了起来。秦大不明就理,只扭捏哀求着。一来二去就惊动了柳岸,出来一问,秦大则道:“想看大哥哥的书。”柳岸觉得怪,乃问道:“识得字?看得书?”见秦大点头,柳岸便随意取了几卷,也没看是什么书,便递给她,又转身回房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岸见田策来请饭,便出了门,却见秦大仍痴痴地伏在堂角的枕上翻书。柳岸趋近,见其卷似是《韬略》一类,心中不免苦笑,乃问道:“可曾看懂了?”秦大仰起身,红着脸,摇了摇头。柳岸扶带大笑,坐下将秦大环臂抱在膝上,问道:“读过什么书?”秦大无论杜撰与否,一一说了书目,柳岸大喜,只不语,放她吃饭去了。暂不题。
撇去华山、殷宫两支源于内史之外,尚有一流人物不得不讲。欲说彼处,先说宫泽。他原是好大喜功之辈,不但殷宫造得气派庄严,置办的田亩也延及周遭五六县。手里领了千余的兵,每开垦一处就封给手下,以勖君臣之礼,及到多时凡八姓二十一家,约莫有古时之貌了。
泽自认一方豪强,原是为了重操旧业,于是招兵买马组成商旅,阵仗颇大。然而正因阵仗大了,便惊动了地头蛇,原先奔波蜀郡和陇西的秦商都来问候。起初两家周旋,不免有些各自的钻营,但时日久了,此中人竟越发觉得宫泽是个豪爽的人,又兼财大气粗,倒也不能不拉拢。遂化了恩仇,长此为伍了。
所谓秦商,本来有十余支,但商利每况愈下,就不免不和,起了内讧,有了杀人偿命的故事。终了零零总总,剩下三支。为首的就是虢县梅庄的花家,同姓之人莫不征商。当时领族的叫花寄,此人乃是一绝,身怀勇猛剑术,颇得秦剑韵味,又比之弥新,远近之人闻之,都认为是刚烈飒爽的英雄。
花寄育有一子,叫花灜,生得算计之才,却有先天疾忧。自父亲与宫泽往来,瀛便与扶风为伴,其后两家顺势为缘,促成了婚姻。唯可叹的,这花瀛难避其疾,娶妻方过半旬竟死了,算来比宫泽老去之日还早一年。幸而此前与扶风生得一子,单名一个瑁字,冠字子旭,又产一女,闺名花琴。扶风孤身抚养,甚是艰苦。
花家还有一女,取名露佩,得字子青,生得比哥哥健壮,性儿也似男子,整日衣裳珮带,腰悬利器。她不但见得人,常在商队中行走,还习得父亲剑法,其技有冰寒于水的能耐。未嫁之时,便是男子,也莫不称她孔武有为。
露佩所嫁之郎,便是雍县赵庄庄主的长子,名赵瞱,字子华者。这赵庄就是秦商中的第二大族,庄主赵昫与花寄是生死之交,两庄往来密切。赵瞱自小随父征商,为人端庄,有经世之才。花寄赏识他,欲传些剑术,以称与露佩的夫妻之名,但瞱并无此才能,方作罢了。赵昫终年操劳,老来才得次子,又过了十载,便步花寄的后尘逝诸乐土了。临终前,昫从了花寄的安排,将雍县老庄废弃,而一并合入梅庄,命瞱等好生经营。
第三支秦商,由穆庄庄主穆尧统领。穆庄也在虢县,离梅庄不出一望之地,规模小些,便多受花寄的提携。不料内讧才弭,穆尧就去世了,穆氏商社皆交其子穆什打理。然而大概穆老教子无方,这穆什竟是个洒脱之人,不喜往来人情、分毫算计,将家业尽留与下人看管,自己只顾携了妻子单氏去寻浪漫。漠草行沙、风餐露宿似比千金万银还珍贵。幸而赵瞱不忍那些下人吃空了主子的钱,方揽了穆庄的产业,也算是一统西陲诸商了。
穆什与单氏后育有一女,生于北地之野,食于苞稂矮稞,穆什死后才随母亲回虢县老宅居住。
此间人物已是气像具备,转而又说华山之上。虽说华山仅作治学之地,不似殷宫那般繁复,然略一计算,也令人咋舌。试想,山中几人的起居必赖数十奴婢的照应,此数十人的所用又仰数百挑夫送达,为此数百人,则又当养数千农夫、商贾以保经济周转,而这数千数万之众又要能自养。可谓引一毫而动全身,非开天辟地不可。
柳岸见华山西峰远引于绝壁,喜其孤傲,便将藏书阁建于其上,题名“尚阁”,而自己与徒仆的屋子就建在阁旁的缓坡上。北峰处于低地,即命善工者建仓其上,以储粮衣剑牍,题名“云仓”。自山脚至尚阁,间隔数百阶就凿一平台,以停挑夫之负重,于是行李伊其往来。柳岸置田不逊宫泽,从咸阳到函谷的渭田莫不涉足。又驻扎千余兵众在峣、武二关,以徕楚商入秦,华山则坐收接驿之利。
虽有这些开辟,但柳岸年迈,诸般安排都在山中作毕,如此,就与惠氏三口居处得久了。其余都甚平常,只有秦大是柳老所乐的。上回秦大看书事后,岸即对她青眼有加,知她是天性善学之辈,世间难有,心中不免忆起旧时的种种,直叹世人多耽于燕乐,而求知者少也,难免对秦女愈发喜爱。柳岸有心,即向惠氏言明,愿收秦大为徒,令她能习些文武。惠氏面上勉强,但见老者意诚,女儿也甚是愿意,才允了。磕了头拜了师,柳岸因向惠氏道:“我看这女娃有冰雪之慧,不如取名雪歌吧。”于是秦大便有了这个名字,及笄则取字聆之。
柳岸拉着雪歌端详,也觉有趣,便与母子二人多说了些话,却好巧不巧提到了宫泽买女一事。岸起初只道是别人,不料听得几言就知是师弟,便宽慰惠氏道:“我这师弟虽富贵惯了,但心肠好,那女子当是有福的。过些日子他来华山,必能见上一面,好歹解些相思。”惠氏一听这宫泽着实富贵,其他也不多想,便安心了。
惠氏一面喜于长女之教、次女之遇,另一面却忧之不尽。丈夫秦扬出关入魏,数来也有半年之余,至今尚无一点消息。惠氏也是明白人,料定遇了什么灾难,便一日愁比一日,且竟有纵情自戕的固执,旁人只道妇人善泣,却不明就里。到了仲秋,便挨不住了,惠氏一病不起,凶险得很,雪歌也不遑上山念书,整日都在家中侍榻。柳岸闻其有异,便下山慰问,也派了人四下去找秦扬。然而,其人若入江之鲫,却哪里找得到。
此日柳岸再来探病。惠氏见了便坐起,寒暄几句,忽然拉着他袖口,道:“恩公念我,养我小子,何能报答?你既爱雪歌,不免疼她,她又上进,对她,我是不劳心的。但只一件,便是我的小女儿,日后我恐不能再供她了,只求恩公开恩,让她和她姐姐住在一起,好歹有个活路。”二女一听便都垂下泪来。岸见她黑发郁郁,说出这样的话,也觉心酸,遂答应了。又唤了秦三过来,取名雪音,后来有字子淑。
岸见惠氏躺下,即唤来雪歌,道:“此女好思善辩,比两个师兄强得多了,日后必非寻常,我实爱之。我在楚地有个孙女,与她同岁,但没见过几面,如今恐也无暇回去。就望能将雪歌纳为我孙、易为我姓,解此遗憾。”惠氏闻之既惊且喜,遂命了女儿磕头。于是,便有了柳雪歌这一号人物。惠氏终是未能御冬,葬于山脚罢了。
华山上下已有起色,柳岸便始专心学问。老师谢聃之遗章可满五车,岸逐一解之,录之为册,题之以注,颇能消磨时日。田策、峰云、雪歌三人在柳老座下,自要助其案牍之劳,时常就书中所言,或辩论一时,或考于宗典,方能得一注解。如此成书,更是丰富。
雪音长大了,亦收敛些,柳岸就让雪歌教她读书,不过都是作势,习武是更不能的了,倒是会帮上婢女伙夫的忙,并不能说无用。
春秋代序,日月其除,攸攸十载转瞬即逝,柳岸著书已见大成。其开篇言大道者曰《策》,其次篇言剑术者曰《术》,其言大小经世之道者曰《商》、《贾》,其言谋道于燕技者曰《棋》、《辩》。三个弟子中,剑术练得最实的当属田策,雪歌也在颉颃之间。而言思维之奇异、蕴道之深彻,当属雪歌为冠,她对书中招式多能颠覆,题注亦是最多。峰云就落在后面了。
华山此后之故事值得称道者少,唯有一件,便是峰云和雪歌大婚。先说两年之前,田策娶了盐帮帮尹云潼之女,夫妻恩爱如笙簧之无间,当年便生了儿子,取名田盛,冠字子硕。两年之后,竟又喜得一子,众人称赞不已。田策让雪歌为幼子取名,雪歌怀抱襁褓,见此儿不似其兄丰壮,而体弱色微、眉心紧锁,便说了个“盈”字,以寄福寿。
雪歌原本羡慕师兄与云氏和谐,今又见济济一堂,不免思起自己当嫁之年,于是就向柳岸提起。可知雪歌多行走山下、帮中,养了一副大方的性格,又兼那时年青无知,对男子只爱逍遥之辈,故而当柳岸问起意中好逑时,她便说只嫁峰云。柳岸虽觉奇怪,但想这二徒弟虽无才学,人物倒是标致,不如图个方便,就罢了。
有了柳岸主持,则万事俱备,只是婚期略晚,等到时蘩草已然垂尽。所幸大婚当日之盛况空前绝后,所临者集盐帮、华山、殷宫之众,及至梅庄赵庄诸人。后人感悟世事骤迁、大道迷离者,怀之曰:当日高朋歌榖旦,尔来离子梦良辰。
世事诡异也,纵是荣如兰桂,不过是借了枯英的滋养;才经了喜事,宗师柳岸却渐现垂垂之老了。他早自著书完毕时,便染了疾,每日双眼无神、寡言鲜语,腿脚也要仆人服侍才能走动。如今又替雪歌主了婚,心中再没牵挂,症状便更深了。田策也知天命,于是趁着仲冬未至,召集了同门三人及雪音,请了宫泽及其女其婿上山,以待宗师遗训。
柳岸环顾诸人,缓道:“我师谢子临故,曾嘱以‘书胡纸而教后人’。每思之则憾甚,胡纸虽已书毕,而后人之教难续也。我之未尽者,汝其宜谋之,此终生之要也。”而后不得一年柳岸亦便辞故了。众人从其意,葬之于华山西峰尚阁之北,登高远临,揽云息心。
却欲叹:有兔爰爰,雉离于罗。宗师方才仙去,只过了一年有余,雪歌竟也猝然病逝。事起忽然,不暇深究,只知那时华山率众顺洺水北上,于鄜县停了三月,便传出柳氏暴死之事。旁人不知所以,但闻华山的人说,当日峰云携妻及妻妹入上郡踏勘,到了衙县,雪歌便发了病,有人说那症状与柳宗师生前十分相似,也有人说其人不能言语、呕血下痢,反正极是凶险。同行者只道她健旺,定能医治,不料耽了三个月,竟死了,这才发丧。消息一来,内外皆惊,再欲问时,只见华山之上已是白招摇摇、梓棺祁祁,果然是不祥之命不敢久留,众人唯能念其亲疏、潸然泪下而已。
大事言毕,还有几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过诸子之命耳。经历这等劫难,凡有心肠者莫不索然,便是田策那样端正的人也有了避世之心,于是就携着妻和两个儿子回了盐帮,跟着丈人云潼在泗水郡做些事,整日只用心在帮务和教子上,不遑其余。好在有先师之名、丈人之威,田策在楚商之间打得圆通,日子也惬意。
然而此消彼长,华山离了掌门弟子,可谓每况愈下。峰云丧妻离兄之后,不胜悲忧,但也仅有将华山维继下去罢了。不料,尽管此番惨烈,却于不幸中留了一处万幸。师父柳岸去世后,雪歌就怀了喜,恰好熬到她发病前生了下来,得了个女儿。峰云大喜,名之乘月。既有了此女,峰云便不再娶,自云见乘月如见亡妻,视之珍宝。因而百般宠溺,虽授书授剑,却不舍得她下山走动,便这般养到及笄之后。
雪音原该早嫁,但因没了姐姐,山上无人打理,故不敢去别处。终是峰云恐外人闲言碎语,方四处谋亲。因为女子不归的缘故,千辛万苦,才得缘于宫泽一个属下的儿子,名叫祁漳的。其人木讷、少言寡语,有些征商之能,喜习剑术,也助得峰云一臂之力。
至此,开篇所言的往事皆已详述,历史亦已通顺,然则其中藏匿虚实,尚未言尽,以为铺垫耳。此后所欲言的正事承接本回所述之历史,乃始于柳宗师逝世二十年、柳氏雪歌去世十七年,特说子孙之辈周游秦楚故地及至西方霜残之国的故事,所涉人物与本回互有交错而愈加繁杂,延及岁月也不下四五载之久,恐其文累而言赘也。然而以天下之大、百世之苦,虽累文赘言不能记全,只能捻其丝缗,以示一瞥,故而秦之西五百里竟有朝议之国、雪肤之族,春秋列国之后竟有言衡权、治权、平权等者。绝非纪实,盖喻于晦而明予志耳。
第二回
园有艾萧,蕙芷于野,盐帮已立百年,有其鼎盛之时,却不知今日又是如何。自谢聃迁众入楚以来,盐帮已将商旅根基扩张到了整个江淮,西到南阳,东至会稽,莫非待令之家。然而但凡大者,最怕经年累月,一旦久了,必生墙茨;盐帮经营至今,已然不见当年战乱,唯独和睦久了,商利和人情就不免惨淡些。
愁于这惨淡者千万,今儿只说一户,便是落在泗水郡沛县城郊的田家。家里做主的叫田策,乃是老帮主谢聃的徒孙,宗师柳岸的大弟子,早年在华山从师,壮年携妻子归楚从商。却可惜他原是个踏实人,写诗练剑最是在行,但走商跑货就没了头脑,幸而娶了盐帮帮尹云潼的女儿,在帮中也有些人缘。
如今壮年始暮,田策就将帮里的事交给了长子田盛,自己在家养闲罢了。这田盛貌如其父,圆腰虎背、身段颀长,而处事上则更胜一筹,十六岁便往来九郡之间,多有外人称赞。相形之下,其胞弟田盈,便是最没出息的了。
田盈相貌寻常、体魄瘦削,与哥哥站在一起,多为其掩熠,且也同父亲一样,是个喜读书的闲人。逢此乱世,何尝有读书之用?然而他却是个倔性儿,无论母亲、哥哥怎样劝,他都不爱听。也正因此,养了一副散漫的品性,除却不敢在长辈面前胡闹,其余的,或打诨、或轻浮,皆没有不敢的。表面上爱说些正经的疯话,实则不过装个样子,专为任性之事,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背地里道一句“没出息”呢。
转说此日,帮中无事,田策却接到师弟来信,皮纸为书,纳以香木。师弟名叫闲峰云,乃是当年柳宗师座下的同门,如今仍在华山守着老师的田亩。峰云原娶了师妹柳氏,后来师妹亡故,便独养一女,与妻妹雪音一同操持华山。师兄弟当年离别,十余年来也见过几面,都是峰云来帮里探望,有所图耳。
今来此信,田策一看,原来是想请他的两个儿子到华山学武,并欲借此机遇连贯东西、促成商利云云。策看了,便说给妻子云氏。她却道:“罢了,这样的事也不必想。你师弟隔几年便来帮里一回,说是看望,无非是借了你师父的名去要人、要东西。今儿不得了,竟要起儿子来了。”
田策道:“这信里说得郑重,且看看。”原来,峰云此回是真的动起开门收徒的心思,当是念了老师临终所恨的那句“后人之教难续也”;也或是想与各门弟子有些相通,日后华山的产业也易有起色。除去田策家中二子,峰云还邀了盐帮别家的后辈,而在内史之中,如殷宫、梅庄等地,也有传书。各家都已同意送去一二子孙,可见华山乃有备而来。
正无措间,只听巷口停了一骑,说是华山来的,田策便唤了进来。来者名为白庸,如今管着华阴县乡的田产,早年是柳岸属下,田策也认得。问起来历,自是为了开门一事。白庸客套一番,便道:“如今关内瞬息万变,商旅猝兴。内史之西、汧水之上,似有什么大动静。盐帮从商者众、接驿之业素荣,岂无意乎?”田策听他一通拆解,何谓“猝兴”、何谓“动静”,心中倒有些动摇,便问道:“盐帮中还有别人去吗?”白庸道:“自然有的。田爷不闻同在沛县的秦家么?他家去年就来了一个,年纪比贵公子大些,名唤秦蓉的。不单这位,今年他家收了信,又答应再来一位才佩玉(古时男子二十岁加冠时才佩玉。)的公子。”
田策对此倒有耳闻。原来峰云早欲拉拢,却见师兄不为所动,就去劝秦家,竟讨了巧。秦家与隔墙的景家合营商队,是泗水之内的旺旅。如今的掌门叫秦峰,适才说的秦蓉就是其长子秦乃鉴的次子,娶了景家长子景观的女儿,夫妻俩从了秦峰之言远到华山,随峰云、雪音做事,见习些内史景象。却不想今年又派了一个去,难道竟有这样的利好?
田策一问之下,才知这回去的是秦家次子乃修的长子,名叫秦艽的,似与两个儿子有几年同学之谊。除了他,还送去个女孩儿,原是景家次子景允的女儿,父亲死后便养在婆家,与秦艽同学近宿,原不该出阁的年纪就在伍中见识,故也同往。
田策原本心中打鼓,现也有了主意,便打发了白庸,向云氏道:“你也明白帮里近年的光景,是大不如前了。商利日复淡薄,世家人情却杂如蒙戎,将来如何,不敢设想。依我计,还是应该让盛儿、盈儿去见识见识,也不耽误什么。”又与秦家说了一回,便定了行程。
且说入秦期至,二子正欲启程,齐家忙碌。只见西堂廊下有一女子,正唤小子们拖拿行李,一面走进田盈门下。她原是田盈房里的大丫鬟,名叫茜草,在府里待了三四年,算得久了。茜草一进门,只见内堂洒着蓝田玉棋,檀案上掷了皮纸裘笔,几卷搭在千烛塔上,遮了銮铃绣带,乃摇头道:“可惜了这好东西。”
她并不入寝,而入书房,果见田盈仍拣着卷子,便问:“这些书,二爷都带去?”见田盈摇头,茜草笑道:“怪了,平日最喜这些,今儿要走,却一件不拿,是什么缘故?”田盈道:“你哪知道。世上书卷浩瀚,不过都是谄媚,无非君臣、夫妻。我不拿它则烦闷,拿了它则无趣,如之奈何?”话未落,便猴儿似地栖在茜草身边,摸着她手道:“好妹妹,等我这遭回来,给你带些那边的玩物。”茜草听了,却冷道:“你回来了,哪还见得我。”田盈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茜草道:“你走了,夫人还不把我撵了?”田盈有些急,道:“撵了你?回家做什么?”茜草道:“我娘早物色好了,等过一年,嫁了罢了。”说着去瞧田盈脸色,果然立刻便怏怏的,只听他怅然道:“要是没这趟事,原可多待一年。”又伸手摸了些钱,忙往茜草裙里襟里塞,道:“你拿着,便当作一年的佣钱吧。”茜草喝道:“小祖宗,别闹了。这样的年岁,怎还与丫头动手动脚的?遇了我是不说的,若惹了那起细碎的,嚷到夫人跟前,你才知道呢。”田盈道:“那样的人,我乞舍得给这钱。只可怜你,竟要走。又恨我没胆儿,不敢到娘眼前说句好话。”茜草见他这般,竟嗤笑道:“田二爷,你可是痴了。”又笑道:“我哄你呢,哪能便去了。你走了,夫人命我到她房里去,省得你惦记。”田盈登时惊喜,又要去拉茜草的手,却又被喝退。
只听她正经道:“我走了,更没人劝二爷了。你断要改了那轻浮的性儿才好,更何况要去别人家里。二则,是对那计较之事上心些,读书固然好,却当不得饭吃。那一桌的书,不带是最好的,当一心在应酬上,向你叔叔、姨母(此处指闲峰云和秦雪音。田策与闲峰云虽异父,但同养于柳岸,故兄弟相称。田盈称柳雪歌为婶子,其妹从简称姨。)学些那边的处事,不被老爷、夫人数落才好。”田盈只知她能留下,而不闻其余,于是只顾着点头答应,茜草遂笑着去了。
田盈出了门,便见人唤他上堂。他并不立入,而是在庭内一觑。只闻田策道:“子硕,你在帮中走动,可知其乱啊?”田盛道:“帮主*蛟三年不出会稽,各族养大家而相讦,从商者少。”云氏道:“正因如此,你此去,名上是学武,却是为了正事。你外公和你爹前日见了南阳和淮阳的几家,正谋划着重开商路,等你在华山熟了,这一路就由你领队。且不单是华山,便是你西宫(西宫即后文的殷宫)那位二姨母,还有梅庄的赵大庄主,都要会一会的。”田盛答应着,却见田盈进来,他道了安,被云氏问了些不相干的琐事。
待田盈坐定,田策忽郑重道:“你们仲父是我兄弟,三姨母也与我一同长大,本不应疏远了,问着什么,恭谨些,答了便是。只是长年不见,说话定要慎重些,家里的事,万不可多言。”之后又有些嘱咐,无非别有什么人物、路上不宜耽搁等话,云氏复叨了田盈几句。罢了,二子便随着白庸,骊马松舟,西向而去。
河淮之间水道充沛,不出几日便到了大河,众人改为陆行,逆流而上。河侧古道坑洼,隰林径草生得肆虐,两岸人家居于蓊郁、耕于涓侧,远无盐帮那样的生气。大河依旧滔滔,一眺之内不见舟楫,更显广阔。进了河东地界,水流愈窄,亦湍急了起来,过了峡县,前面就是关东的尽头。田盛、白庸命众人歇在弘农河畔,隔着便望见高峻的稠桑原,原中开了一峡,宽不过十步,道侧峭壁陡立,又有林木遮掩,便是函谷雄关。
田盛握着酒,见天色暗了,便在歇处四下巡视,但闻鸦鸣虫啼,不曾见得人烟。远观对岸,只见黑洞洞的谷道,和旧关故隘的残垣,没有什么灯火。田盛在脚下踩出一块地来,刚能坐下,枕着草,借着月光,就想守过一夜。
却见营火后钻出一人,正走来,乃是白庸。他道:“等过了函谷,上了渭水,就有人气了,华山治下可不似这样的穷乡僻壤。”一面将火把插在地上。田盛让了座,道:“这一路从大河走,冒险了些。还是应该走淮阳、南阳,再从武关入秦。虽则远,却是在盐帮治内,到底更安心。”白庸道:“田爷有所不知,武关如今是走不通了。早年宗师在世时,还有这一路,但约莫在先夫人故后,老爷便把蓝田、咸阳、栎阳之间的产业都撤了。却不料,这些地方没人管,便生了贼,有些凶险,后来西宫的人再去时,竟生了不少乱。如今这一片被唤作废土,少有人去的。幸而贼兵散乱,不成气候,咱们与西宫由渭水往来,尚能无阻。”田盛听了,只觉古怪,便再问,然而白庸只是支吾避讳,不知是不愿讲,还是实在不知。
罢了,田盛道:“华山与我们,算是素有往来,只不知那西宫、那梅庄又是什么光景?”白庸道:“西宫老宫主临走时,大抵十多年前吧,只有个嫁到梅庄的女儿,按血亲,还是先夫人的妹妹。那时召她回去,便成了如今的宫主。说起她,也是一奇。”说着却去讨田盛的酒,田盛递给他,问道:“奇在何处?”白庸道:“她才回西宫时,丈夫死了,父亲也没了,膝下还有童子幼女,真个艰难。当知这西宫姓氏杂乱,田、商两道人手众多,哪容易理得顺。更兼宫主是个美人,生得和善,就有人不怕她,在宫、在野目无人主。但谁料,那宫主手段凶得很,不但把兵拿在手里,还搞倒好几个飞扬跋扈的,再换上亲信执要,只五六年就稳固了。”田盛听了,心中暗自敬佩,叹道:“盐帮却不见此等人物啊。”
白庸啜着酒,接着道:“梅庄呢,则偏居西隅,近年少有动静。只听得很早前,老庄主刚死时,大庄主赵瞱便将秦西商旅一统麾下,盛极之时,可谓名扬百里。可惜渐渐不行了。”田盛疑道:“这可怪了。你在沛县时,说陇西、北地之间有商事复兴,梅庄拥此地利人和,如何便不行了?”白庸道:“复兴乃是前年才有的事,且是在汧水以北。他梅庄自来走那蜀道,路险利微,近乎弃了。”
田盛道:“那这汧水以北,商利如何呢?”白庸立坐直,道:“这便是邀田爷来的目的了。去年年初,梅庄派了人去,赚了不少钱;秋末的时候,又和西宫去了一回,捞了一笔。于是便想合几家的力量,谋一条长久的商路,老爷如今开门收徒,也隐有此意。这回田爷去了,下回田老爷说不定就愿意来,事就成了。”田盛恍然大悟,心想这样的大动作,料有不小的利益。还欲多问,白庸却只答“不知”。
出了函谷,未一日就见了渭水,其阳望风陵之津,其阴倚潼关绝壁,鸢唳狐鸣,心旷神怡。这一路上,田盈都走在后头,哥哥与白庸说话,他毫不关心,只顾仰着头,看雄关漫道、山阙如翼。
正出神,只觉有人唤他,回头才见是随身的小子,名叫浅戎的,与他年纪相仿,外出时常伴着玩笑。只见他笑道:“二爷,适才我听人讲,这华山闲老爷家里,可有个女公子。”田盈道:“谁没见过个公子,你却喜得这样。”浅戎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华山的人说,那位小姐,也是个爱读书的。我觉得有趣,便与他们聊起二爷来,都说是一模一样呢。”田盈听了,道:“读书的人里,解闷的多,解惑的少,多一个少一个,又能如何?”又伸手往浅戎脑门上叩去,笑道:“你倒与别人说起我来。”浅戎赔笑道:“哪敢说二爷的闲话。人家说了,华山是读书练剑的世家,这闲公子又生得俊俏妩媚,难道不称了二爷的心?”田盈啐道:“我的心?你便知么?”只不理他,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殊不知彼明我暗,田盈听了,心中实喜。自父亲准他到华山学武,便不胜其乐,只因早闻华山藏了柳宗师的著书,据传文字真切,蕴含大道,不似那粉妆绘饰、诓名逢迎之流。今又听说山上这位堂妹竟有相通的爱好,更兼是个美貌女子,不免将那雅俗之好混淆了。脚下行着路,心中却已有些想念。
到了华山下的宁秦,白庸便告了辞,田盛、田盈也不多歇,直上山去。华山陡绝,大河汹汹自北,遇之则迫东流,古国浩浩自西,守之则得天下。初时不觉,二子登山倒还游哉,只到了中途,那山路直通天眼,石阶寸宽尺高,铁链叮咚,登高不敢四觑,惟恐失了*魄。
正踟蹰间,田盈忽见一旁钻出几人,见了他,就笑道:“这位爷可是盐帮来的?”说着就将身上背的一式架子拉扯开,竟是一座肩舆。那人道:“大爷,坐轿子不坐?可省好些脚程呢。”也不待田盈答,直将他塞进舆中,绳子缚紧肩上、勒实肚前,吆喝一起,便驰阶而上。田盈养在泗水,何尝见过这样的,喜其摇曳,倒觉新鲜。
走了几时,方停了,下轿便见几人早已候着。余人都是粗衣浅屦,唯独中央一位羔裘为衣,狐袂豹祛,才见了两人就上前拉住,道:“两位哥哥可记得我”。原来,他就是之前白庸所说、泗水秦家今年送来的公子,名唤秦艽的。田盈与秦艽童年相知,爱他是个真心直率的人,如今大了,也能攀谈,就问道:“秦兄弟来华山多久了?你二哥哥可好?”。秦艽道:“我半月前就到了。如今在山上帮闲老爷、祁老爷的忙,胡乱做些账目。只等着你们来,早些开学才好呢。”又道:“唯独今儿不巧,两位老爷带着我二哥哥去了西宫,估摸着三天后才回来。山上现只有秦夫人和我二嫂子。”
田盈道:“听说你家还来了个妹妹,也是一同学武的,可有这回事?。”秦艽道:“倒忘了她。那是我三姑姑的女儿,名叫景随音,自记事起就在我家养着。只你们不知,她与我不同,乃是个最泼皮张扬的。整日聒噪得很,在家里便有副怪脾气,姑姑、母亲都约束她不得。日后若在你们跟前说些无趣的话,万不要理她。”田盛笑道:“这位景妹妹听说是行伍中长大的,举止言辞自然较别的开朗些,秦兄自谦罢了。”
秦艽道:“幸好她来了华山,受那闲老爷的公子熏陶几日,竟收敛些。”田盈道:“这位公子,可是那个最喜读书的妹妹?”秦艽道:“正是。说来也奇。旁人只道一个女子,不该看什么文章,但她每日都是巳正出门,到西峰看书。唯独看得久了,不免把正业荒疏,闲老爷自多责备,下人也跟着劝,竟没用似的。”田盈听了,只觉似曾相识,心头一怅,却不宜表露。只听田盛道:“女子读些书,养副宁静的性儿,也是好的。”
下轿处乃是北峰,向上走,进了云里,再过了龙岭、锁关,就能遥见东峰群宇。柳宗师在世时,东峰并无屋舍,众人及婢奴都在西峰,只因近年有了开门之意,峰云才命人在此筑了一宫,题曰“芸阳”。
田盈乍看之下,见此宫青砖素瓦、长松蒙柏,倒也清简。只是门后几步便是正堂,左右两庭,蜷着八九房屋;料来是山中势险,才修得这般局促。走近了,则见以碎砾石板为路,墙上略有绿痕。探进去,见堂上题着“鹿鸣”二字,里间仅设几丈长宽,置了松木案,铺着草编席,炕上是棉袄麻枕,壁上零星几灯。早有人向里间报了客来,便传唤丫鬟来解衣、洗尘,又引着进了里屋歇息。田盈不急着在内堂落座,只进了内室,见床上素绡綦缎,其旁一案一炉则止。幸而案后开了一窗,透过便看见东峰翼立的山头,如今仲春,正当雾浓,其景致天然措落,颇能沁人心脾。
正赏着,门口来了个小丫鬟,道:“夫人、景太太来了,请田二爷到堂上喝茶。”田盈便走出来,见哥哥已与一个少妇执襟寒暄,其后案上坐了位年纪大些的妇人。少妇见了他,便笑着迎来,拉着他走向案边,道:“这是你三姨母。”田盈便向座上的秦夫人一揖,回头又见哥哥指那少妇道:“这是蓉哥哥家的苓嫂子。”原来,这苓嫂子就是与秦家次孙秦蓉同来的媳妇,大名景玉苓的,在盐帮时多能处事,务内务外都有些手段,故田盛也认得。
都见过了,问了家里人好,便闻玉苓笑道:“盛哥儿我是有些日子没见,如今生得越发威武了。夫人,你瞧瞧他,看眼熟不眼熟?”秦夫人喜道:“你不说还罢,要说起,这个侄儿竟似同我田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身段相貌,真真一模一样。”玉苓道:“他啊,不单模样好,还是帮里最有名的后生。东西南北的郡县,没有他没去过的。事办得好,性格也大方,许多人都说比田老爷还厉害些呢。”秦夫人更喜了,起身拉着田盛端详,道:“盛儿来坐吧。记得那年你生在华山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几回,如今竟这般了。可惜了这十多年,没能到帮里去看看。”说着拉他在身旁坐下。
玉苓转而道:“这位盈哥儿则是头一回见。不过以往听田老爷和云夫人讲过,说他是个最有头脑的,书也读得、道理也通,人家说的‘学富五车’,指的就是他了。”秦夫人向田盈瞧了瞧,道:“侄儿也坐。”便让了侧席。
田盛道:“我父亲虽未来,也常念着叔叔和姨母,在我们面前总提起当年著书练剑的事。只是他喜清静,不爱动罢了。”秦夫人干笑道:“他这个人,确实不喜见我们。你叔叔隔几年便去一回,也常不肯见。”田盛挂着笑,不语,玉苓立道:“想必是闲老爷知道田老爷在帮里忙碌,体贴他才没去见的。倒是每回都来秦府坐坐,送些关内的产物儿,好客气呢。”
罢了,秦夫人又道:“现家里生意怎样?父亲任什么职?”田盛道:“近来都好。父亲仍跟着外公打理各郡帮务,现任泗水司贾。家里的商事多赖嫂子家和蓉大哥家的提携,倒还通畅。”玉苓笑道:“田兄弟谦了,我们哪里敢言什么提携。如今秦景两家从商的都是老辈,不比你们青壮。等将来这边的路连上,还要多仰仗老爷夫人和兄弟家里才是。”秦夫人则道:“你们盐帮倒蓬勃,哪用仰仗我们?但凡各位老爷赏个脸,没有不通的。”二人听了这话,也不便接,只彼此逢迎几句罢了。
田盈在一旁只听得无趣,索性打量起来。只见那玉苓内穿朱紫裙,衬着羔绒褂,项下翡玉银镶,副钗杂玑坠玖,盛发如髢,高额螓冠,果出于淮北名家。唯独面容和气、顾盼带笑,实乃练达之人。而侧身看秦夫人,竟不暇细观其衣,只因她颜生秀媚、唇齿惑人,面生霞色,淡抹亦觉雍秾,全不似三旬之妇。田盈原本散漫,便不禁多看几眼。
忽见丫鬟从西面进来,道:“珃爷并小姐、景姑娘来了。”众人听其脚步尚远,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以为廊上一阵莺雀吵架,听明白了,才知是一女子笑道:“瞧今儿个可越发热闹了。堂里是盐帮的两位哥哥,后儿又要从西宫来一位姐姐,听堂姐说,她是宫主手下第一个管事的。同她的还有一位哥哥,是那边司田的侄儿,也是极有见识的。这过了,应是梅庄的赵二庄主要来呢。”又有其旁的人低语几句,却听不清。
田盈好奇是谁,举项而望,则见静晓之月溶于将明,朝霁之霓微于止降,竟如此一女也。待她走近,玉苓便起身拉着她道:“今天有客,你放娴静些。”又转身道:“这是我堂妹,你们唤她的名儿随音就是。”原来便是秦艽说的那个“聒噪”的景妹妹。待随音坐了,田盈又端起茶盅,细细瞟了几眼,只见她朱唇似刃,杂柔荑而转避;乌眸如渊,聚清波以起漪,真个忧受婉转的好貌。
料是那书都白读了,田盈自见了她,心中瞿瞿无守,发了一时的痴,竟恨不得时刻都向那边看去,心道这样神仙似的妹妹,体态又弱,肌容又皙,怎会是个聒噪的人,必是那旁人误解了,若有朝能摸上那皓臂、丹唇,才好呢。
回过神,才见随音身后跟了两人,男的尚是童子,女的则已及笄。玉苓道:“这是闲老爷的公子乘月,这是祁老爷的公子珃爷。”各人互见过,田盈就迫不及待端详起乘月来。只可惜,这闲公子似并不称之前听闻的“俊俏妩媚”四字,想是下人美言其主罢了。只见她面上打着厚粉,却不足遮疹,眉间填着重墨,尚未能扶额,唯独身段苗条些,步态还能入眼。田盈见了这等,也全不记得之前的想念了,只转头不看。
田盈兀自痴傻,而随音则鼓着眼、探了头,瞧瞧他,又瞧瞧田盛,便拉着乘月笑道:“这个盛哥哥长得真俊。月姐姐你说是不是?”众人一听,都笑了。玉苓道:“你又说胡话。”随音道:“那可是什么胡话?每回家里来了什么哥哥,你便说人家‘一表人才’、‘甚是得力’,今儿见了,可不正说的是这位哥哥么?”玉苓笑道:“你闭嘴吧。我和你娘劝你上进的话,倒拿来浑编。田兄弟不要理她这个嘴直任性的。”随音嘟了嘴,众人又笑了一回。
已而,众人正言琐碎之间,秦夫人忽想起一事,乃道:“乘月,你爹临走时叫你对的格子对了没有?(此处的“对格子”乃是作者杜撰的词语,意为清点账目表格的加总是否正确,是会计统筹的最后一步。)谨防他回来问你。”乘月只点了头,并不作声。不料,随音见她这样,却曲躬一笑。玉苓道:“你笑什么?”随音笑道:“我万不该说的,只怕月姐姐打我。她昨儿拿着一叠账到书阁去,坐了一下午。我估摸她对完了,就趋近一瞅,你猜怎么着?她拿着那书全不似什么账,翻来一看才知是《庄子》。我道破了,她便急起来,求我帮她把账对了,这才做完。”乘月一听,也不与她辩,只羞着脸,低头揉衣服罢了。
秦夫人叹着,拉起乘月的手道:“你竟这样不听劝。你读几回书解解闷,我是不恼的,只是你老子回来问起,断不能给你好脸色。若像小时候那样罚你,可难看了。要紧的时候,还是学学这些本领。”玉苓笑道:“夫人莫这样说。妹妹读书归读书,本领也是有的,更比别人强些,两头都得了呢。”余人也劝了些,便罢了。
第三回
华山之事且住,而说其西四百里的殷宫,竟是今日内史中最为繁华之地。只见内城(古时城市分内外城,即城与郭之别。殷宫的人所谓的“殷宫”是指内城,仅包含宫主等人的居处及办理*务之处,文中处也是此意;而盐帮、华山等人所谓的广义的殷宫则包含了殷宫城郭、东面的临泉城郭、以及南面的南林城郭。)西门前停了一车,四五人围着,正吆喝路人回避。其旁频有牛车、挑夫出入侧门,向宫里送些陶丝肴酒,料来将有钟鸣鼎食的大宴。侍车者中为首的那人凭轸而望、左顾右盼,似寻着什么人。忽而,在巷口见了个公子模样的人,青骐朱缨,身后跟了三四骑。待走近了,又见他丹丝锦襮、重冠束发,则知不能是旁人,必是盐帮来的那位秦蓉秦爷了。
那侍人上前问了秦蓉好,又揖道:“右司田(殷宫专管农业、农税及相关调度的官是“司田”,右司田为其副,左司田更次之。)吩咐了,请秦爷换上驷车,先到望水阁等候。”秦蓉下了马,道:“司田大人不来么?”那侍人道:“司田他老人家今儿在郿县督耕,晚间才能见面。秦爷快上车吧。”
秦蓉登车四望,只见这西门虽非主道,但也有六丈之宽,三车互驰也足够了。进了门,乃见东北角赫然一园,只眺了一眼,仿佛见了些奇木异兽,又有水阁金馆,果然富贵。秦蓉问起,侍人则道:“那就是邢苑,现如今宫主的住处。秦爷可有意去看看?”秦蓉原不甚喜物内繁华,遂道:“罢了,不必怠慢,走吧。”
乘车折南,又行了几百步,则见左首俄然现一大殿,高台如峨,横亘如山,葵当雁瓦,地涂朱紫,势如章台、阿房,甚是威严。侍人道:“这便是汤问殿。台上是议朝正殿,台下则有各官的府。”秦蓉点头,又见其中仆婢往来,便问道:“宫主当是在此会见闲老爷和赵庄主了?”侍人道:“汤问如今只用以问宫内之事,凡会客商议的,都在大城东门外的临泉宫。距此尚远,秦爷暂不必去,待宫主晚间回宫就见了。”又道:“秦爷且看右首,那栋最高的,就是望水阁了,咱们上去坐吧。”
望水阁阁如其名,高台七丈有余,又有踏步数十,方上得望水台,由窗就可眺过南墙,浩荡的纬水就在百步之外。既逢此高处,则必有凯风拂面,虽有侍人唤座,秦蓉却宁愿四处走走,看些风景,环顾之下便将殷宫的城郭一览无余。
宫室池苑看得多了,唯独好奇纬水南岸的那片营寨,只见人马攒动、络绎不绝,旌旗插遍,绵延三四余里。秦蓉以为奇,便问起。侍人道:“那是纬南连营,老宫主在时就择了地,专门驻扎商队的。”秦蓉道:“这样多的商队,数来当有百支。竟都是殷宫的?”
侍人未语,却忽闻身后一人笑道:“他不知这个。秦公子若有兴,我讲给你听。”秦蓉一回头,只见一个弱冠少年,身长八尺有余,面若丹琼,立在台中自有股傲气。
侍人向秦蓉道:“这就是右司田。”那少年摆手笑道:“莫要乱喊。我如今已没了这官衔,适才去殿下交割田务,方耽误了些。我姓卫名皑,秦公子直呼便是。”秦蓉道:“承蒙卫公子在此接见,也问令叔司田大人的好。”卫皑道:“我叔叔原本想亲自来,与你细谈些田亩、经商的计较,只是本月正要督耕,便忙些。而我在宫里是个闲人,没什么阔论,恐扫了公子的兴,领你到宫内看看罢了。”秦蓉觉他有趣,让了座,又道:“正欲求卫公子教我领略些这宫里的富贵。适才我观那邢苑、汤问殿,真是开了眼界。”
几番客套,卫皑道:“邢苑不再修缮,大殿仅为宴饮,这两处倒还罢了。真要紧处还是你适才望的那片连营。”秦蓉道:“敢请公子讲解。”卫皑唤了酒,又喝退众人,道:“高台恐风露,公子先尝尝这秦酒,可解脾胃之寒。”秦蓉未多想,举碗一饮,顿觉喉头生刺、觑嗅失觉,不禁掩面道:“竟不该如此喝法。”卫皑大笑,道:“渭阳,肥沃之土也,人常言亩粟三斗,故而酿的酒也厚重些。”又道:“可知殷宫所辖,东西向二百里,渭水南北皆有置田,这粮草之盈余倒还可观。饶是往年,有吃不完的,便散赈各县,仍是烂的多,吃的少。便有不种五谷,而种麻桑的、蓄草牧马的,也未能尽用。”秦蓉叹道:“殷宫田产竟能如此,实为欣羡啊。盐帮虽亦有肥田,而货不至此,想必是宫人勤勉,乃得丰收。”卫皑闻此,干笑不语,兀自低头掺酒。
已而,卫皑方道:“如今,这多出来的农品,倒有了个好去处。”说着便手指纬南。秦蓉抚掌道:“原来那接天连地的商营,都是这来历。”
卫皑道:“去岁殷宫、梅庄到秦西,换了不少好货,回来一卖,就发了财。换出的货品中,又属粮米、马匹、金铁最受青睐,恰又是各家所囤之最多,正是妙极。”又道:“今年势头更旺,商队数目比上回翻了一倍,恐怕今后更有增添。故而宫主命人在纬南连营之周建一南林宫,三方围墙作一南郭,以便接驿数以万计的人口。公子若晚几年来,应能建成了。”
秦蓉一听,心中动摇,想到盐帮之中弃商从田者无数,若能将二业合并,必能复兴。于是道:“宫主行此壮举,果是极有远见之人。若能与她或此中大人一晤,必有益处。”趁此又道:“不知此番来华山学武的大人都是谁,敢请公子引见?”卫皑道:“这巧了。宫主共点了两人访华,在下不才,正是其一。”秦蓉顿喜,起身道:“真巧了,不想竟有卫公子这样的贵人来。我原在华山处事,日后有什么照应,公子尽管寻我。”
卫皑答应着,又道:“去的另一个,更比我尊贵些。她是宫主最得意的弟子、如今的宫令(殷宫专管宫族礼法、宫内调度和人事任免的官为“宫令”,于正殿之侧设“令府”主事,设令府右、左执辅之。),大名朱绾的。我们这里再吃些酒,就下去见见她。”秦蓉道:“我听说过她,似是个女子,竟做了宫官,想必很有来头。”卫皑道:“她父亲朱千壑原是旧将,往年战乱时拼了命,死了,宫主就将女儿收为徒,传些书剑。却不想她十分用功,又有天分,便受了重用,宫里都说是一奇。她早年在田里跑,前年又转入商道,最高做到了右宫尹(殷宫协理*事,田、商的调度和法令,各宫官、县官的督察和任免,以及县间、族间*治协商的官为“宫尹”,仅在宫主之下,于邢苑西角的南乔宫开府主事,设右、左宫尹辅之。),去岁到秦西的商队就是由她领的。如今终是嫌她年轻,才降为了宫令。”秦蓉道:“原是个英雄人物,实在心向往之。”卫皑道:“请。”二人再闷了碗酒,方下台去。
卫秦同车,正往汤问殿背后走去,却见道旁早候着几个人,听其来报:“左司田屈洧求见。”乃有一个大腹之人走来,笑道:“右司田与秦公子酒吃得可好?”卫皑冷道:“我已非什么右司田。你有什么事,等叔叔回来,去问他吧。”屈洧笑道:“卫大哥已说了,但凡他不在,都报给他侄子。好侄儿,这可是要紧的事。”卫皑无奈,才停了车。屈洧便道:“我适才到南乔宫领了编制今春田账的五十两钱(本文所谓“两钱”是指秦代的半两钱,五十两即一百枚钱。根据出土文物,数百或上千枚半两钱属于君王陪葬的规格,且本文所书的战乱时代又假设了一定的通货膨胀,故而臆测了此处的“五十两”,乃至文中的其余价格也均为估计,并未考证。),要交由司田分派。”卫皑道:“我叔叔已吩咐了,你到府上打听便是。”屈洧笑道:“这就妥了。只是我事先估摸,往年编春账只用三十五两,今年报的田亩又有所缩减,五十两应当用不完。若如实报去,恐亏了明年的资用,所以就问问大哥哥和侄儿你有什么爱用的,我办了来就是。”卫皑道:“我没什么,晚儿你问问叔叔吧。”屈洧即笑着答应了。
待他走了,卫皑的随侍则搭着车道:“他既报了卫爷,则不必再报司田老爷。卫爷放了他,岂不便宜了他十几两钱?”卫皑叹道:“他不过碍着叔叔的面子才来报我,我能如何?罢了。”又对叔叔卫樗的家仆道:“你回去也不必说与老爷听。”方才命人启车。
正殿之下就是令府。秦蓉被领进去,只见数人站在屏后候着,而堂上坐了个纱冠绣带的女子,侧面两个侍女掌灯,还有几人伏案题录。那女子衣若桃灿,裳似芙蓉,眉目如静池映月,身姿如孤燕栖林,很是俊秀,应当就是宫令朱绾了。
秦蓉乍见时,那朱绾似面带怒色,只见了他们,便笑道:“秦公子、卫兄弟先到侧室歇息,我手头有些事,立刻就来。”遥见二人走远,众人不防,朱绾却忽向身旁一侍人斥道:“你这贱人,平日派钱、薅油水的计较上倒算得清,今儿宫主和老爷们的车膏、仆人却不清了。养来真糟蹋了宫里的米。”四下沉寂,唯有那侍人慌忙叩头赔罪。
朱绾端起茶,啜一口,又道:“上头管你的是谁?叫了他来。”侍人尚未答,却见朱绾座旁一紫衣女子道:“他是我管的。宫令且息怒,仪仗的调度原是南乔宫那边出了岔子,这里才乱的。待我派人重点过再回宫令。”朱绾冷道:“重点过?你在宫主跟前也敢这样说?也甭拿南乔宫当什么令牌,现立马找了人办。若临泉宫的人再来催,就数你的罪。”
又摔了茶杯,斥道:“我说这些人都懒了,原来是盼着今儿过了,就没我压着。但我可正告你们,明儿我去华山是明儿的事,今日仍按宫法办事,求个公正,但凡没个正理儿的,绝不姑息。来人,把这几个拉出去,各打三十板子。早该放下这丑话。”那侍人和一旁几人都惶急地望着紫衣女,不料她并不言语,眼见着被人拉出去。
原来紫衣女就是令府右执,名叫孟殷,是宫尹孟育良的孙女。她正低头不语,只听朱绾道:“我这里离不开,你进去陪着那两位爷吧。在窖里取些鹿肉梅果,问声秦爷的好。”
孟殷答应了,便往里间来,只见卫皑已唤了酒,和秦蓉谈讲着。问了好,孟殷则道:“秦爷不在临泉,料是到郿县取那些书剑了吧?可还满意?”秦蓉道:“郿县尹(殷宫的地方最高行*长官为“县尹”,统筹执掌地方的田、商及法、税、工,代理地方*事,对宫中高级官吏直接负责。)对我甚好,东西也好。承蒙宫主盛情,一听华山开门,就赠了上好的书简、利器。秦蓉在此谢过。”
卫皑道:“朱姐姐怎么不来?秦公子正等着她说几句呢。”孟殷说了原委,秦蓉因道:“倒不急,将来自有时日。”卫皑道:“那我们也不耽了。秦公子欲游何处?邢苑?或是城外?我带你去。”秦蓉道:“正说纬南呢,不妨去那儿看看。”卫皑笑道:“请吧。”
送走二人,孟殷便回了堂上。此时朱绾已命妥了事,正往大殿里去理会晚宴的铺排,见了她,便道:“你留在这儿。若有人报,你先裁夺了,后儿一并报我。”
好不容易待她走了,孟殷立马唤了手下一个名为*汕的来。刚进来,就听孟殷喝道:“你这愣子,怎么使唤的人?又不是没领略过宫令的厉害,何况是今儿这样的大日子,竟不长些心。幸而是我替你挡了,不然就和你那些手下一样,腚眼开花。”*汕讪道:“千谢姑娘,万谢姑娘,保了我这顿打。我糊涂了,只见账上与平日相当,便让他们报来,没想到那些人搞了*,脏了宫令的眼,也连累了姑娘。”孟殷喝退了旁人,方道:“在我跟前也不必扯谎。贪这些小钱,总要仔细着给人逮着。”说着唤了他的座。
*汕笑道:“那姓朱的无非仗着宫主的威严,我们都不惹她,却无不知您才是最和气的。等她一走,姑娘虽不得她的官,却也掌了她的职,到时候但有什么,回您一句就妥了。同是宫主的徒儿,偏偏有这样的差别。”孟殷道:“师姐蒙宫主厚爱,自然有些差别。”*汕道:“我说句实在话。便是真宠她,也是宫主没了眼,竟爱了她去。更何况并不是真宠。您瞧那姓朱的,去岁征商出了大差错,这不,一回来就从右宫尹打成宫令。别看她今儿还能压姑娘一头,却没有姑娘家的势利,唯一能靠的就是她死去的爹,日后啊,还是姑娘压着她。”孟殷听了,只佯斥道:“说的什么话,仔细人听见。”
话音才落,她又凑上前问道:“我上回说的,加三十辆粮车的事,有眉目了没有?”*汕低声道:“按理,这三十车菽豆已避了田税,不该录进商队。但我听甘姑娘家里人说,他们也塞了未税粮,想是宫主并未细点。姑娘的爷爷既是宫尹,若改改账,做成此事不难。”孟殷点头笑着,唤人拿了十扎肉,递给*汕道:“这是在秦西换的干牛肉,一扎就卖半两钱,你拿去家里吃吧。”*汕笑道:“姑娘客气了。”又道:“待姓朱的走了,还望姑娘给我和我的儿谋个正经职位。我们都忠心的,到那时候,便是姓朱的从华山回来,也动不得您。”
正要回话,忽闻门人传话道:“左宫尹到。”孟殷便忙对*汕道:“此事好说。你且回避回避。”方才请去,就见几人进来,数点了案座茶食,便侍立在侧。转头一看,果见一个狐绒披风、裼朱带剑的女子跟了来,容仪棣棣威严,满座皆噤。
她见了孟殷,便问道:“怎不见朱师姐?”孟殷答了,她方笑道:“那也好。你明儿原也是宫令,乃是一般的。今儿来,不过你爷爷差我问问殿上有什么要增添的罢了。”原来她便是宫尹孟育良的二把手,名唤甘凌,父亲甘嵬是美阳县尹,又兼御商司马,在宫、在野势利旺盛。方才*汕说的“甘姑娘”正是指她。孟殷道:“师姐来得巧,朱师姐刚命人理好账。待我从里屋拿了来。”甘凌道:“不必拿了。这殿上堂下来来往往的,碍眼得很,我们移进去吧。”二人入了内室,孟殷正命人念账,却见甘凌摆了摆手,又向贴身侍卫道:“你去守着,堂上、回廊上不许有人。”孟殷只觉古怪。
甘凌则拿起茶碗,笑道:“师妹这样年青,便成了宫令,也该贺喜贺喜。”不料孟殷讪着脸道:“师姐想必记错了,我并非什么宫令。朱师姐此行带衔离宫,一年半载回来,仍是这个位置。”甘凌冷笑道:“想是出门(本文所谓“开门”和“出门”分别指师徒关系的建立和结束,主要对应文中贵族之间的习武授剑之风。)了几年,咱姐俩疏远了,竟说起这样的话来。”孟殷不语,而甘凌道:“师妹是明白人,何尝不知。自那朱绾到秦西犯了事,宫主可没少治她。堂堂一个右宫尹贬了不说,更是这节骨眼上,竟赶到了那穷华山去。再回来,任谁也难了。”孟殷见她这样说,便不再拘谨,笑道:“宫主的意思,我不会揣测。师姐既这样说,那便是托了师姐的福,更仰仗些师姐的提携,以后办事也便宜些。”
甘凌笑着,便挪了席到孟殷身旁,握着她的手,贴着耳道:“今儿正巧没别人,我便求你一事。”说着从手里拿出一枚比半两钱稍大的圆币,光泽如锡,而坚如铜铁。孟殷拿了一看,只见正面有阴文“大明”二字,旁缀别式的饰文。字下又雕了一人一兽,那人披发而束带,颈腕带满金铜饰品;而那兽则圆眼巨口,体态婆娑,似与人共舞。
这样的精致集于一币,孟殷自然未曾见过,便问起,甘凌则道:“这是秦西人用的‘大明钱’。”又道:“去岁秦西商旅带了数万两的货去,谁料那边的人并不用半两,都用这个。故而商队大都以物易物,换了秦西货回来卖,才发的财。仅有少数几支,拿粮食换了这大明钱,想瞧瞧是什么新鲜。”孟殷道:“难怪呢。去年我哥哥回来,带了不少酒和羊绒缎子、熊皮褂子,账上的钱却是渐渐才补上的。不料竟有这样的不便。”
又道:“既如此,师姐想求我的可是什么?”甘凌四下望了望,道:“这事说来唬人,断不可张扬。”乃低声道:“前日有人听到宫主与人谈起这新钱旧钱,你却道谈的什么?竟说是打算专用这大明钱,将半两全取缔了。”孟殷一时摸不着头脑,惊道:“渭水上下,谁不用半两?真要取缔,可得多大的动静?”甘凌道:“我也不解,以为听迷了,不敢信。但后来问起,才知是宫主本意。”又道:“且闻说此番宫主与赵庄主、闲老爷会议,正是为了说通此事。我派人问过,依听来的光景,想必能成。”
不及孟殷思索,甘凌更道:“而此番来,就是想问问师妹,”顿了顿方道:“当年那些币坊儿,现还养着么?”孟殷一听,才知她何故这般神神秘秘的,乃故作转避道:“哪来这样的工坊?师姐竟不知么?铸私币乃是重罪,宫主自来重视。你不必说了。”甘凌冷笑道:“当年宫主派朱绾查私币查得那样热闹,也没查到师妹家里。今儿更是左右逢源,竟惧得这样。”又晃弄着那枚大明钱,道:“我父亲去年留了心眼,换了好些这个,师妹若要拿去做模子,要多少给多少,你且铸了来就是。”孟殷正要说话,却闻人传话道:“宫令求见左宫尹。”二人方撇下话头,出去了。正是:水蚁穴乌木,饥人棲衡门。
且说此时纬水之上,一舟二人,远比宫中逍遥。船上的舟子进了帘,便见卫皑与秦蓉对座,乃揖道:“卫爷家的项充哥哥已吩咐了酒,正等两位爷来。”遂命人搬了两罐进来。卫皑笑道:“渡水区区一刻时间,哪用得这些酒。”舟子道:“项哥哥说卫爷每日都到南林宫饮酒,今日有客,便更要来,故弄了两坛十年的美阳酒,随船随车带着,以便取用。”卫皑乃道:“也好,正能与公子登台一饮。”
秦蓉俯身酒罐,鼻中一嗅,便大笑道:“半尺罐头,竟有一股醉香,一股清洌,攸攸而来。奇酒,奇酒。”卫皑见他知酒,也欠身寻味,向舟子道:“这酒不纯,似是加了梅酒醒味。”舟子道:“卫爷说的是。老酒厚烈,便掺了寒梅酒。一斗美阳,一握寒梅,正是滋味。”卫皑道:“寒梅酒是什么酒?我吃酒无数,却没听过这名儿。”舟子道:“是秦西买来的新品,用当地的梅子酿的。只因那梅子生在松柏之间,青得剔透,所以叫寒梅。”卫皑因向秦蓉道:“盐帮恐怕只有*梅甜酒,今儿趁着你我相知,倒可尝尝其中青涩。”说着两人便大笑起来。
横渡到南岸,便没了水上的薄雾,更看得真切些。只见津口之下正是连营绵延,每家寨房栉比如林、相隔为路,时有人畜走过,蹬革拂旄之声不绝,不胜兴荣。
正走几步,乃见有车来接,车前为首那人正是管家项充。但闻他笑道:“两位爷可算来了。这边听说的人,早排了长龙来见,都想问声卫爷的好。我嫌人多,打发了些,剩下几个有头脸的,倒入得卫爷的眼。”卫秦登车一看,果见四五人钻出来,堆着笑搭着车,说些“请卫爷安,也替咱问声司田老爷好”云云,还有个捧宝盒的抢道:“只因见过老司田一面,蒙他嘱咐,去年特到西边儿淘了些香料薰鼎,味与檀麝不同。还望卫爷代为收下。”
卫皑一听,顿生厌恶,只因那几人中有识得的,都是城里大姓的后生,不宜打发走了,便道:“多劳几位哥哥费心,我原该收下的,也听些教诲。只因要陪秦公子,不能尽礼。我叔叔几日后就完账,到时各位临府即可。”又向项充道:“你也鲁莽,原知我有客,却还让他们站这烈日头底下,没得辜负了人。”项充见这样说,忙笑道:“卫爷莫急着走。也不耽误,几位爷只求您开个口,识认识认罢了。何况东西又是老爷嘱咐的,收下原也合理。”卫皑无奈,遂下了车,一一认过了。罢了,他翻开那宝盒一闻,倒似熟悉,才知家中早已此香满盈,正纳闷哪儿来的,现才知不过一句“嘱咐”的功劳。
待众人散了,卫皑立煞下脸,唤了项充来跟前,喝道:“你这混账东西。原知我不是拿门楣、官衔做买卖的人,你还要骗了人,挑唆了来送礼。知道的,不过以为你图几个使唤钱;不知道的,还道我们是那起卖弄势利的人家。”项充唬得跪下,忙道:“小人不敢骗人挑唆,但有就让雷打我。实不知是谁见了卫爷要来,竟张扬开去,那些人听了,便嚷着要见。我架不住人多,拦不住罢了。”卫皑不与他废话,只斥道:“你领人回府去吧,断不能再说与旁人。我与你秦爷饮酒,若有人扰,拿你是问。”项充方诺诺退走。
卫皑上了车,闷然不语,只让满了酒,囫囵一饮,不免洒于领衽之间。秦蓉笑道:“怪也,怪也。”卫皑这才醒悟,忙道:“适才一二琐事,不要入了公子的眼才好。”又道:“只是公子说怪也,却是何意?”秦蓉道:“公子求闲不得,洒酒盈车。得无怪乎?”卫皑苦笑道:“我若能及公子一半‘不闲’,也便好了。”秦蓉笑道:“卫公子此言差矣。子不闻:求闲者,酒棋书剑。可知饮酒为至闲之境,能饮者乃至闲之人。你我舟车饮酒,公子怎么只知自己不醉,却不知我也尚觉?”卫皑一怔,方大笑起来,喜道:“大闲者饮,大饮者闲,原来秦兄解我。”秦蓉更道:“既同为此中之人,卫兄何不一吐快哉?”
卫皑遂扶碗饮尽,脸红目眩,乃掌着车伞,迎望江波,朦胧间只见其浩荡萧索,因念起家中宫中之事,面上不免又现忧色,于是借着酒意道:“秦兄不知。我早无父母,一直养在我叔叔家里,他无后,直把我作亲儿子一般。本在行伍中做事,家里无甚富贵可言,只因前些年的变故,宫主骤然命他成了司田,才有今日光景。”
又叹道:“谁料这区区官职,只因把住了田里大半人的仕运,竟烧红的炭火似的,炙手得很。凡宫里有名姓的,莫不找了门路来求官。无奈,家里独叔叔一人支撑,在宫要仰仗那些人的势利,不免奉承着。这一来,竟更不可收拾,便是家里的仆人婢女都被教坏了,整日与人勾肩搭膀,拿主子做起买卖来。人杂了,便更要细心,哪些得罪得,哪些得罪不得,都要计较。但凡错了,免不得人记着。幸而我叔叔历来谨慎,周旋得过,不像我闲散无能,见不得这些。”说着讪笑起来。
秦蓉见他掏了心窝,一番话甚有共鸣,心中一舒,乃慨然道:“这便是了。果然这世上愈是荟萃之地,愈是相争之由,无所干净啊。”卫皑听了一怔,本以为自己一番狂言不过酒兴作怪,洋洋疗饥罢了,却不料石头荡起浪头,乃问道:“秦兄解得其味?”
秦蓉道:“卫兄道宫中如此,关外盐帮又何尝不是。现今江淮之间,但凡是世家大族,哪有不勾结的,你买了我的官儿,我派了你的活儿,真如茨藜之草,愈滚愈大。各家只一味仗势敛财,对下头,极尽威武作态;对上头,则使了劲地欺瞒收买,便是帮主有什么号令,恐也出不了宫门半步。重门之患,人主失治,我为蝼蚁之小,无可奈何啊。”
卫皑喃道:“重门之患,人主失治。解得切,解得切啊。”又喜道:“今日原本浑噩,只想混过去,待明儿离了宫,方能清静些日子。竟十分不料,遇了秦兄这样的知己。”言罢乃望左首,则忽见重阙如峨、叠宇若林,正是南林群宫,便向随侍喝道:“去窖里再拿两坛酒来,西台上备好酌具,我要和你们秦爷痛饮一日。”
遂停了车,携秦蓉的手上了宫西一座山头,于急缓之交正巧有一楼台。山孤台绝,风条啸然不怒自威,人绥绥然愎而忘归,凭栏而望,则可俯瞰整个纬南。秦蓉笑道:“适才听那舟子说,卫兄每日渡水,只为登台饮酒,还觉古怪。如今见此妙处,才知绝配。”说着两人又大笑起来。且看此地,左有商营旅寨,右有槛车宫馆,唯独这山头之上,只彼此二人。正可谓:君子卧台竟宿饮,岸留檀香空咨嗟。
第四回
宴酣酒醒,朱绾此日就要离宫。她起个大早,换上燕服,弃了车马,在邢苑中散步。绕着石堤,踏着苔阶,乃见流水汇桃、细风解李,更因小雨,葱绿之间点点晴辉。她自去冬召回宫里,便夙夜在公,内外经营不敢离手,尤有人情混杂、碎语无厌,甚感疲惫。幸而宫主如今许了她到华山,若能修身养魄,对她,乃是最妙。
正于此时,却闻有人唤她,回身才见是随身的丫头,小名楚儿的。朱绾正有兴,乃道:“你来得巧,看这满树花,好景致呢。”楚儿见她褪了红裳、结发为冠,一手拈着枝儿,顾盼如醉,立笑道:“姑娘可怎么了?昨儿还一副威风模样,对人指指点点的,今儿倒赏起花来。赏了好的倒好,这时节桃都落尽了,只赏了别人剩下的。”朱绾道:“你懂什么。我少时学剑,年年始于落花,可见正是好时。”又道:“你去问了,宫主怎么吩咐?”楚儿道:“宫主、少宫主尚在用饭,说请姑娘先到侧殿等候。”
朱绾便唤了马,停在殿下,未等一刻,则见一车开来。只听车上那凰衣凤冠的妇人招手道:“绾儿过来。”原来正是宫主宫扶风。车后跟了一骑,乃是少宫主花瑁,见了朱绾就下马请安。扶风道:“瑁儿,你在街上候着,待会儿你姑丈和你大姨夫来了,领他们到临泉东门去。”又对朱绾笑道:“咱师徒俩不管他们,先进去吃茶。”
说着,扶风拉了朱绾的手,走到堂侧一室,上了茶,即摒开众人。她唤了朱绾坐在身旁,抚其手,笑道:“你今儿未去,我倒已念起你来。”又道:“你那闲师伯才能平庸,华山难免不比宫里。你想着什么用不惯的,尽拣了来,我派人送去。我手头还有各家捐来的秦西新品、督耕报回的钱,现都派不着,且划给你用着,若带不全,要用时再遣人来支吧。”朱绾侧身拜倒,笑道:“承蒙师父厚爱,这样多我哪受得?弟子谢过了。”
扶风扶她起来,道:“我历来把你当个女儿,怎能不疼你?只因你是我最得力的,比别人强得多,凡有好的,你要,就都拿去。”又正色道:“只一件不可随意。我屡屡叮嘱,此番到华山去定要用心的,你可记得?”朱绾道:“弟子不敢忘记。到华山非为习武,实为连通盐帮、关西的商事。”
扶风点了点头,却伸手端起茶,冷道:“话倒记得,却恐你没这个才能。”朱绾笑容渐去,埋头不语,而扶风又道:“去年到秦西销货,本望你独当一面,方正了右宫尹的名,好歹不把督商的活儿送到别人手里。谁知,唉,竟出了这样的差错。”
朱绾一听,慌忙叩首,急道:“说弟子差错,都是宫人冤枉的,他们嘴杂,我哪能得理?师父万不可信。”乃道:“去年我带队停在汧水,与秦西人交涉。谁知他们未料宫里这样多的货来,神行多有怪异,只换了几家的货,就道币货不足,要等补上再议。谁料失了约,近年末了,仍无音信。商人里有不耐的,当时就要走,弟子自然极力劝阻,这才缓住。”更道:“原不该出事。只不料,那时甘司马见人怠慢,也等不及,就带兵蠢动。各家见了,竟以为有令撤离,纷纷掉头。这一出,惹得大乱不说,更要紧的,惊动了那秦西人的兵,竟围了来,勒令息事。无奈众人早乱,往那兵阵里蹿,才丢了货的。”
方抬了头,拉着师父手臂,正要恳求,却闻扶风冷道:“各说各的罢了。商队既是你领,甘司马只管带兵,何谈他的令乱了你的人?就算属实如你言,谁又能信得?”朱绾道:“可是,”扶风摆手道:“不必说了,事已至此。只可恨,当年教你剑术,却不通为人的道理,西征的活你且避一避。我将你从南乔宫换下,一则是宁了宫人的心,二则也是让你历练些。”又道:“如今华山这一遭,也算个巧宗,将来利好不可限量。你且全心在此,若能通,日后则尽交你经营。”
朱绾低着头,心中一味苦涩,未明这宁人之道理、日后之经营,只诺诺答应着。扶风笑道:“也不必急,上心便好。你如今在宫中料理了几月,依我看,亦如以往公正,又添了利索,有些长进。”又道:“时候不早,你换了衣就登车吧,不当误了行程。”不题。
且说客礼一毕,扶风就领了宫人夹道送出。临泉门中,卫皑才见了峰云等人,即驻马顾望秦蓉,见他赶上,乃笑道:“昨儿秦兄说你弟弟妹妹新来关中,衣食恐不齐备,我便要了各式细麻缎子十余扎,放在后面车上。还有些果干儿、黍肉饼,你在路上吃着,到了也让家里人尝尝。”秦蓉笑道:“卫兄有心了。他们不差这些,倒劳了你。等上了山,我让人运些稻子来,打了白米给卫兄吃。这在关中可是没有的。”二人说笑着便离了宫。
行了一时,美阳隐约在望。众人不入城,而乍闻引纤之声,右首一看,果有船只数十,叶艨相间,更听远处喊道:“货船上中河,余舫入津。”乃有鸣铃之人敦促,忙中无乱。
秦蓉点头道:“刚一下坡,纬水便宽。水势缓下来,正是津渡之地。”卫皑道:“此处下水,中间不停,再上岸就是下邽了。”秦蓉闻此地名,似想起什么,因道:“卫兄一说,我倒想起一问。今日顺流,自然不怕水道曲折。只是奇怪,我当日从华山来时,也是走到这下邽,闲老爷就嘱咐务必缘水而行,宁可走弯路,也不离岸。不知是什么缘故?”
卫皑道:“竟说起这事,恐怕话长。秦兄是楚人,当不知关中往事,其中有一件,牵连甚广,而今又少提及,难免令人不解。”秦蓉只随口一问,不想惹出一段故事,心中暗喜。卫皑乃侃道:“殷宫最东,只到废丘,华山最西,只到下邽,而其间咸阳至栎阳众县,如今皆匪盗之地,关中人称‘废土’。故而渭水河滩之外,就是险地。”秦蓉一听,着实摸不着头脑。卫皑又道:“我叔叔偶入此中,仅识得几个附庸的寨王,别的则皆未具详。”说着就拉了缰,拿起鞭子比划,料他必将娓娓道来。
不料,刚要细讲,却见一胡服女子踱马而来,正是朱绾。她道:“秦公子安。请公子随老爷们上河中的大船。卫兄弟与我坐那艘浅舫吧。”秦蓉正盼打听这废土往事,什么险地、什么寨王,尚在兴中,不料遭人打断,无奈道了别,方上船去。
卫皑下马,帮朱绾交了缰,而道:“朱姐姐既有公务在身,不如也上那艘去。我爱喝酒,恐扰了你。”朱绾笑道:“我有什么公务?这几日在船,我也陪你喝些。”卫皑笑道:“我料姐姐来华,必蒙宫主所托,故要和老爷、公子们谈些商事。没想到竟有酒兴。”说着欠身撩了帘,直道:“姐姐请进。”
卫皑所料,并非无理。朱绾有宫主之命,且正逢赶路,恰能计较些今后商路的细小,若登大船,正合时宜。唯独她今日离宫,再无喧嚣,竟不知何处生了闲气,满心以为日后长久,凡事总能理顺,不若同眼前这位闲出了名的卫哥儿坐坐,好歹散些心。因苦笑道:“我有何才能?能蒙宫主所托?不过上了山,借了宗师的灵气,有些为人的进益罢了。”
正说间,忽感楫动,果然船行。朱绾开了窗,远眺殷宫,唯见云蒸雾绕,再无宫墙、楼阁,不免惹起思忆。她为女子,又无父母,却在富贵中长大,只因宫主宠爱,少时受尽仰慕,与人交好,以为此生不过如此。不料,待入了田征了商,才始知世事严厉。
她这人说来古怪,人前无论精明通达,人后竟另有一番心思。说不透的,只道她有情,说得透的,才知她从未明白。宫主但有责备,姑聆为教诲,而遇旁人嚼舌,也仅斥作污蔑。朱绾放不下这心思,直撑着帘,数那船漪缕缕,竟似痴了。正是:可怜采蝱女,大河覆柏舟。
至此,殷宫一瞥,点拨此一二回目。初见诸人,形貌尚浅,需待将来再题。
且转眼华山。芸阳宫中,田盈不堪山中凌冽,命人醒了炉,才得此酣睡,却不料被堂上声响闹醒。他整了衣,恼其天色尚暗,而见浅戎跑到门口道:“二爷,闲老爷一行夜里回来了,正在玉女峰停着。大爷和姑娘们早去了。”田盈这才惊醒,匆忙跟着下了坡去。他提个灯笼,远远的便眺到玉女峰的屋子,连着北峰上来的火把,将阴晦的山色映得如星河一般。不知几时走近了,便被人领进凤栖堂里,只见火烛明朗,梁下黑压压的许多人。
正难辨,田盛不知哪钻了出来,拉着他上前认人。田盈虽行了礼,听其名号又多为显贵,但打量几番,并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老爷们自是无趣,而那秦二哥与卫公子一身绣丝纨绔,攀谈些关内外的俗事,但一听说他读过书,便可劲儿称赞,料来并非真的贤雅。唯独末座那位朱绾姐姐,在田盈眼里倒是不凡,只因她是衣冠佩带的女子,站起还礼时又见她峰肩白领、长挑身材,灯火之下,神貌炯然。
不暇他胡想,朱绾已离了座,唤人抱来个盒子,取出一枚透光的圆瓶,装满了松液似的油。她笑道:“这香瓶是秦西掏来的奢品,光一件就是十几两钱呢。这瓶里的叫鲸香,用鲸油和花油熬的,涂在肤上能去燥(此处乃作者杜撰。鲸油在历史上并不常拿来做护肤品,但因为文中的秦西霜残国与北方民族贸易,得此鲸油,因其难得,故炒作成昂贵的用品,与燕窝、鱼翅等相似。),几位兄弟姐妹有从盐帮来的,不免过不惯这里的天气,我就一人带了两瓶,大概能用到明夏呢。”田盈接过了,果见这瓶子剔透得很,不比家里琳珠、琉璃那样的杂玉,竟能看穿,不知这秦西人怎生弄来。
刚唤浅戎收了去,方听隔座随音笑道:“月姐姐,你闻闻这油,有股梅花的香。”乘月却摇头道:“我的不是梅,倒像是桂花。”随音乃抢了来闻,又传给她苓嫂子讨喜,丫头们也沾了些去,不亦乐乎。而忽听乘月道:“你看这瓶下,似刻了几个字。”随音乃两手一翻,果见两枚香的底面上各有两行,乃道:“怪了,这像是什么诗。月姐姐给念念吧。”乘月方接了随音的瓶细看,果真是诗,因读道:“不比松柏寒彻骨,北风吹落入泥滂。”因喃道:“七言的诗?真是新鲜(此处乃作者杜撰。先秦时期的诗大多四言上下,或有辞这样的文体,不限句式长短,七言五言诗尚在后世。霜残国因文化昌达,走在前列。)。只是意境略俗,更兼不言梅花的满,而言其零,不知怎能刻在香上。”且不计较,又拿了自己的那瓶来看,遂读道:“金桂不如兰,孤芳锁篱藩。”随音问道:“这句如何?”乘月皱眉道:“新奇是新奇,只是也非什么好句子。”
两人正想看别的,却听身旁一人吟道:“寻踪入无径,芳人顾闻兰。”那人又道:“兰香固然好,只是非得入了‘无径’才嗅得,岂不幽僻?”原来是田盈见了她们念诗,遂也拿了自己的来看。乘月听他念,立马来了兴致,道:“这首好。芳人寻香于无径,正配得兰的清高。”随音因道:“这么说,它比刚才几句都好?”
她见乘月点了头,乃向田盈伸手,笑道:“田二哥赏了我吧。我这瓶梅花的和你换,怎么样?”乘月听了,也笑着要和他换。需知田盈贼心不止,适才坐上此座,是有意邻近随音,但并未搭上话。而如今佳人倚席而盼,形容尽在眼前,盈乃笑道:“古人中,情意相通的知己,才互赠兰草。姑娘既想要,我自然赠你了,你那瓶也不必回赠我。”乘月一听,便忙缩开手,而随音则不理他,拿了来就堆着笑转身去了。唯独田盈见她拿走,兀自欣喜。
正闹间,忽闻峰下传话道:“赵二庄主与穆姑娘到了。”原来华山开门,梅庄也派了两位来,卫皑等人从殷宫上船时,他们也已开到郿县,这才接踵而至。众人从凤栖堂中走到门外时,天色已明,灯火灭了大半,正巧看见两具步辇停下,一男一女朝这边走来。
各人问了好,才见那男子星弁玉冠、绸衣璧带,金*挂于领腕,细密纹于襮蔽,余处杂佩不容尽数,比旁人华丽甚多。峰云则拉了他的手道:“这位就是梅庄赵庄主的胞弟,大名赵睢的赵公子。”又唤了乘月上前,再问了好。赵睢回了礼,乃笑道:“承蒙闲老爷和公子、及诸位在此接见,赵睢谢过了。我家里从商,自小受哥哥教诲,凡见人都要备些薄礼,正巧去年从汧水上换来些稀罕物儿,尚能承贵人品鉴。”
峰云正客套间,已见十余人各搬了马头状的罐子上来,罐壁黑底丹墨,全是人兽图纹。众人没见过这等器物,纷纷走近,却俄然嗅到一射熏人的酒气,旁人不禁倒退,只卫皑、秦蓉等人上前拍弄把玩。赵睢笑道:“这是换来最贵的酒品,秦西人叫它大明酿,属混调烈酒。”卫皑道:“混调烈酒?可又是什么新鲜说法?”赵睢道:“秦西人制酒,分粱酒、果酒、虫酒三类。这大明酿,乃是取材关中粟黍为梁品、秦西寒梅为果品、西方蜈蝎为虫品,分酿之后蒸醇,再以粱酒果酒为主、虫酒为末的比重混匀,乃得一罐。”卫皑乃抚掌道:“三酒本不可比,却非要蒸为烈酒,可见繁复。”
说着便凑上罐头品味,竟是奇异。初见时一味地火旺,大舒心脾;然而顷刻间消了气,只留些余味;再来则泄气不止,越发紊乱寒心;幸而大气未绝,一股烈焰突起,立止寒乱,这才随着一波尾香散去。卫皑辨酒无数,何尝见过这样味转千回的,待嗅完,仿佛经历了一番故事一般,心中不可稍宁,乃道:“真真是奇绝怪绝的酒,品的人若无些心智,恐怕易醉其中。”众人乃道:“果有其尊贵的道理。”
田盈自来瞧不上金贵之气,但见了这赵睢,也不免叹其见识,想必秦西一趟看了些旁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玩意儿,心中又多了份憧憬。
赏酒罢了,又见赵睢独送了乘月柔国笔、铜女珈等物,田盈倒也无兴致听他点评,而是望见其身后同来的那个女子。适才只听说她姓穆,单名一个酥字,如今正被朱绾、随音二人围着说话。只见此女衣着不算考究,半身衣服套着长裙,肩下连着胡袖,发以一笄而已;倒是圆眼荔唇、肤如凝脂,言则敛容含笑,立则静若池虹,不比随音诱人,但很是可爱。人前者滔滔不绝,人后者蠢蠢而觑,这一日就算过去了。不题。
几日之后,诸子宫阁来往,互已相熟,而说此日清晨。荇儿上的露结得正浓,天刚亮,未能透雾,就见一人往芸阳宫来,原来是玉苓房里的大丫鬟,名唤采薇的。她穿过堂,见姑娘们的房里大都昏暗,独最东穆酥的屋起了烛,方轻踩着路,上前叩门。
门帘开了,面前站一个丫鬟,采薇乃问道:“穆姑娘起了么?”未等答话,穆酥已从里间出来,笑着招手道:“原来是采薇姐姐。朴樕快上茶,再抱了手炉来。”那丫鬟朴樕方去了。采薇进屋坐下,乃道:“这几日开学,景太太命人数点了用物,就只姑娘和景姑娘的不齐。昨儿晚上弄好了,大早就派我送来。”穆酥让朴樕接了东西,笑道:“多谢太太、姐姐费心。自西峰来要不少脚程,不知姐姐用饭没有?”正要喊人,采薇忙道:“不必了,姑娘好客气。我过会儿随景姑娘吃去。”说着就要走。
不料,刚送到门口,就听闻隔屋巷里两人细着嗓子说话。先闻一尖声女子道:“远远地见着灯亮了,还以为是我家小姐。湿寒天的,这会儿起了,哪还睡得着。真倒了霉。”原来是随音房里的丫头。另有一人道:“说起这穆姑娘,倒是怪,下人里没一个知她来历。要说是赵二爷的表亲,也不见她有多豪阔,穿用比别的爷们、姑娘也寻常些。蔷姐姐进过夫人、太太的屋子,可听说什么?”那尖声的蔷姐姐道:“我哪听说什么。料她是赵二爷的远房亲,攀附着罢了。你可知这宫里上学的人,都要先交几百两钱给山上,依我看她那模样,恐怕连这钱也是凭赵二爷给的呢。”
穆酥、采薇正在巷口下风,听得清楚。采薇早觉不妥,忙提了裙儿就要逮人。谁知步子未起,顿感袖口一紧,回头则见穆酥拉住她,摆手道:“姐姐且作无事,她们自会走来。”
果然,那二女碎言不断,但走进园子看见她们,便唬得立噤了声,匆忙跑来给穆酥请安。穆酥乃笑道:“景姑娘可起了?”二女中瘦削的那个低头道:“还没起。”穆酥略一看,只见此女面容姣丽、身段不凡,立认出是随音的丫鬟蔷儿。
采薇一把抓了蔷儿袖子,拽她到跟前儿,压着声道:“你们刚才嚼些什么?仔细让人听见。”穆酥则道:“我也好奇呢。适才与采薇姐姐听见说话,还以为谁找上门来。惊动了我们不打紧,其他几位姑娘正睡着,倒扰了她们。”采薇听了,这才不作声,由着穆酥打发了她们去,自己也跟去随音房里,乃罢了。
穆酥回了屋,却见朴樕探了眼窗外,道:“这俩嘴贱的蹄子,小姐怎么放了她们去?要是人听见,不免说你软弱可欺。”穆酥道:“红土山上化不下雪白的水,她们主仆背地里一个模样,何必一般见识。若非要计较,恐怕得不了理呢。”朴樕道:“也是,不与那屋多来往罢了。只是小姐长在北郡,少听说大户人家的脾性,前后谨慎些也好。”穆酥随意点了头,乃说起别的,道:“今日我到西峰待一日,因近开学,恐闲老爷有什么安排,也方便。”遂挂上披风,正好天亮透了,跟着朴樕西向而去。
华山果是天下气宇荟萃之地。穆酥但下东峰,则有四山环雾、霭若骁驰,伸出五指似可拈作丝缕。又有松柏探天,出于怪峰乱石,喝着栎树的叶鸣,竟不知此所究竟在天上还是地下。云屏蔽谷,闻长啸乃知空灵;素帷遮面,举行止方显澄澈。
正赏其沁然,不料峰回路转,穆酥只觉有什么人躲在一株山杨后面,稍一瞥,才见个亭子,两人正矮着头,似怕人撞见。穆酥且装作不见,拉着朴樕上了坡,这才低身俯瞰。朴樕不觉有人,自然十分不解,直到穆酥指给她看,这才明白。
原来,那亭子下躲着的两人,并非别人,正是田盈与小子浅戎。此时田盈仍是蹲着,浅戎则走到路沿,攀上一座岩壁眺望,不过一会儿,便忙跌下来跑回他主子那儿报信。他道:“景姑娘正走来,屋里人只带个小丫头,另跟着景太太房里那个采薇。”田盈抚掌道:“那好办了。”遂倾耳嘱咐了几句,乃复蹲在丛中瞄着。
果然,未几时功夫,转角处就走出个擎风飘袂的少女,正是随音。她原也如穆酥来时一般赏着好景,谁料走了几步,俄然从亭中走出个人来,见了她就故作惊愕道:“好巧了,竟撞见姑娘。”随音未避,不由得后退一步,皱着眉看清了人,乃道:“这不是田二哥吗?”田盈笑道:“正是我呢,可没把姑娘吓着?姑娘朝亭子来,想必要歇歇脚?既这样,我也再坐坐,陪你说会儿话。”随音原本也打算歇脚,只见了他,却没了趣,然而既然他请了,也不便回绝,身后采薇和那小丫头又被浅戎拦着说话,一时只能笑道:“蒙田二哥陪座,我们正要歇呢。”
随音生得风骚,倾慕的人尤多,哪能不知这起人的伎俩?她走着亭阶儿,稍往后瞥,果见田盈盯着她身后胡觑,再看台下浅戎那架势,早已料定。
刚一上几座,田盈就笑道:“此地深林之中,别人不易找见,没想到遇了姑娘,岂非十分有缘?”随音也笑道:“那自是极有缘的。”田盈立喜,又道:“我说也是呢。常想到姑娘那儿去看看,但有什么没有的,都备了送你去用。只怕隔了躺回廊,姑娘不爱见我呢。”随音则鸣铃一笑道:“田哥哥说的什么话,你既体贴我,我有何不见的理?”田盈更喜道:“如此来,好妹妹,你可要告我你想要什么用的,都给你弄来。”随音却故作低声道:“什么妹妹?这里没人,你方喊得,别人跟前儿且放尊重些。”说着抚了脸,笑露娇羞齿目。田盈视听之下,已是痴了,颈上点着头,嘴里却说不出话。随音乃笑道:“你也不必耽在这儿了,先去阁里吧。我到那儿找你,寻个好地方再摆谈摆谈。”田盈一听这话,惊道:“在西峰上?姑娘这话,可当真?”随音笑道:“怎么?怕林子大了,找不见路出来?”田盈方大喜,以为得了手,心中炽如烈火,丹田之下按捺不住。他料这景姑娘也是个惯于风流的人,断不会有差,便点了几回头,拉着浅戎就走远了。
见他没了影,随音立唤了采薇,果说浅戎只是些虚言。随音拍着案道:“我说呢,他三番两次找话,送些东西,原来安了这心思。”采薇道:“姑娘虽未定亲,但家里早说与那云家了。不如实话告诉田二爷,免得生出事来。”随音摆手道:“且不令他明白,真要整他个稀里糊涂才好。”说着嘱咐了采薇几句。不料采薇道:“这哪使得。不说田二爷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看见,岂不难堪。”随音因拉下脸道:“罢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愿,我找别人去。但只一件,你万不能把这事告我二嫂子。”采薇只得答应着。
田盈刚得佳人之许,直沐得山岚如醉,作歌而行,一路与浅戎谋划何处可谓“好地方”,又说待会儿如何作案、怎样下手云云。
心里虽是游哉,然而走出山林,骤临奇境,又勾起他另一段浪漫来。直行西峰山脊,雾如东滨狂澜,啸于峰侧,岭若蚩尤神剑,吹云断发;滔滔之言尚不足,夭夭之态亏我意,无怪柳老宗师将修身悟道之馆镇于此处。
田盈方欲行时,却听有人喊他,回头才见是乘月。乘月上前笑道:“二哥哥可是到尚阁去?”田盈道:“正是。只是第一回来,还望妹妹指引。”说着便走上嵴路。他只顾伸了手,把玩滚上坡来的雾水,乘月则道:“我听苓姐姐说哥哥是个爱看书的人,可是真的?”田盈转了头,笑道:“我也听说妹妹是个书痴,可是真的?”乘月一怔,乃羞笑道:“果真如此,那日后同门,还蒙哥哥教诲?”田盈道:“教诲?我可不敢当。只我这人读书有个毛病,非好书不读,非痛快不罢,若是无缘的书,便要说上两句嘴。妹妹若见我说这等胡话,万不要介意。”乘月一听,自觉古怪,只道痴者不过解闷,不想他还是个更痴的人,心下欢喜,乃笑道:“谁不喜好书?断无介意的。”
步入尚阁,田盈才知大开眼界。此馆门后不设正堂,除去两幅兽图,四周全是书台;再穿入内,则推倒屏墙,各屋连为一厦,都柱栉比、案架间设,又有几旁灰炉、壁上挂灯,真好个神灯兽盏、蜂煌蝶辉的景致。
台架上的书皆依门类放置,首卷摆开,其后数册堆为卷冢。田盈一埤看去,东有列国百家之书,南有商田利计之书,西有棋辩诗辞之书,其制式又有版书、简书、皮纸数种。而同名的一册,常常又复写多份,依其扉页何人录经、何人作注、何人附传等以次列置。真难料当初建筑此阁时,到底耗费几多心血。
田盈生于经济之家,常睹钻营,哪料到天下竟有这样多的书来?心中浮想着书来伸手、笔来提肘的日子,便不暇其余了,忙取了书就看起来。浅戎在一旁瞧着不对劲,忙低声道:“景姑娘嘱咐二爷的地方在哪?不妨先去,免得这儿人多。”田盈这才记起,然而瞅了眼手上卷子,踟蹰半天,才摆手道:“你去门外好生等着。被人问上,别漏了声儿。”浅戎知他又发了那怪脾气,见了书就忘了正事,又上前几回,仍被田盈催走了。
正凝神,才听乘月道:“原来你们早来了。”田盈一时入神,未见别人,此时回身,果见卫皑与穆酥两人在角上说话,正招呼他和乘月过去。正是:本在芳菲处,谁料暗香来。
第五回
上回说到田盈、乘月在尚阁遇见卫皑、穆酥一事。且说田盈问了好,则听乘月道:“卫大哥前些天就常来,穆妹妹倒是头一回呢。”穆酥笑道:“我原盼着有什么开学的要紧事,谁知见了这阁里的场面,竟也想看书。不知月姐姐读些什么?”
众人一看乘月那卷,右起便是“蒹葭”二字。乘月道:“这册取自《国风》,先母题的注。近来找见这本,觉得好奇,才又读起《诗》来。”田盈道:“果真柳夫人的笔记?在家时,父亲常夸先夫人见识颖脱,常读她书信,恨不能再见。”众人好奇,都凑上前把玩。
穆酥道:“月姐姐既读《诗》,可得过什么好句子?”乘月尚未说话,一旁端来茶水的女书童已笑道:“怎么没有?小姐平日最爱写诗,还拿来我们看呢。喏,我给姑娘拿来。”说着要走,乘月忙喝道:“汐儿胡闹。去守着灯去。”那汐儿年幼,吐了舌头方蹦走了。
田盈笑道:“妹妹有诗,何不拿来我们赏赏?我也写诗,说不定评得一句。”乘月讪道:“那不算诗。我自小少下山,读着觉得文雅,解闷罢了。何况我爹不愿教我,我央求他,仍是一字不讲。故我只是造作,比不得你们的。”忽而转念,又笑道:“不若碰了巧,请在座的哥哥、妹妹教我作诗,如何?”众人一听有趣,却不知从何说起,独田盈道:“妹妹且说说爱读的篇目。读得好了,自然写得。”
乘月道:“国风易读,又以《硕人》一篇最爱。‘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将庄姜写得多美。”田盈却道:“这正是了。不知《诗》的人,最爱莫过《硕人》、《偕老》、《七月》等篇,大小雅更是不读。”乘月道:“这几篇,竟不如别的?”田盈道:“它们自然好了,但学是学不来的。依我讲,初见者最要体悟的,莫过‘言以兴事’四字。”只见卫皑也暗暗点头。田盈更道:“有些作传的人不懂,乃说《诗》是贵人自吟,写些食肉糜者的矫情。殊不知作诗的人,多少有些苦楚,见了好的不敢妄谄,见了坏的不敢直斥,就拿花鸟、美人作喻。乍看以为浪漫,解得诗的人才知常是讽*。但得一首,没有不藏一事的。”乘月点头道:“难怪了。我看有的诗,全篇写着采草,底注竟说是喻人,我不懂,还以为是误题。”田盈道:“妹妹说的当是《芣苢》、《采葛》两首。不单它们,你手里这首《蒹葭》,以及《关雎》、《汉广》、《将仲子》几首,明说男女之情不得,其实暗劝公侯循礼。可见也是讽*,也是说事。”卫皑笑道:“劝人仁义虽是极俗,但这几首易读,正好入手。”
穆酥本含笑不语,此时方道:“我倒有些不明了。《诗》是孔家编纂,所谓‘事’,也是他家之言。作诗者原有的‘事’,却怎能得知呢?”田盈突遭此问,只怔道:“作诗与编诗的不同?未尝想过。”穆酥道:“《诗》以国风为众,国风又以乡人之诗为多。在野的人,一生不见冠玺,便是作成一首,何有讽*一说?”田盈一听有理,然乍闻新论,穷于应付,不免拄腮思索起来。乘月道:“依妹妹这样说,作诗的人本有浪漫,却被收录编书的人别冠姓名?”穆酥道:“大抵如此。姐姐若看当今吟诗的人,但唱《关雎》,皆因相思,绝无劝礼的。可见还有吟诗者这一层。”卫皑乃笑道:“姑娘说法,很是有趣。”
乘月拈着头发,摇头道:“你们这样说,我竟越发乱了。”穆酥笑道:“你二哥哥说的没错,诗之终了,必兴于事。但到底事为诗先,还是诗为事先,则需论清。”田盈道:“依姑娘说,谁先谁后?”穆酥道:“姐姐既要写诗,当是诗先事后。”
田盈猛点了头,而口中喃呓、望天神游,似悟得什么。坐不住,遂直着身子遐想,在座三人瞧他呆貌,都相视莞尔。好一会儿,他才摇头晃脑地道:“果然。诗但作成,便与作诗者分别了,只有遇了事的人,觉此诗有缘,便解为自己的事,可诗本身还是那诗罢了。要总说来,便是‘吟者有心,文字无情’一句。我解得可对?”
穆酥心中默道:“解得真切。只是古怪,原本拆了他的台,已备好切磋之辞,怎料他竟悟了。难为一个混世公子,居然是个痴人?”乘月则笑出声道:“你原与她说的有别,怎么暗度陈仓了?”田盈乃指着穆酥笑道:“这个妹妹极有见识,我喜欢还来不及,哪有不度的理儿?”说得众人都笑了。
兴致未罢,卫皑又道:“你们看。柳夫人这本《诗》的首卷,正有一句教人写诗的话。”众人趋近一看,见其写道:“关之东西,早有五言、七言长诗,颇具韵格。古诗暧暧,不能济时,后来者观之,谨毋效法。”卫皑立道:“夫人潇洒神谈,远高我等了。”田盈更是眼中洞明,叹道:“罢了。姑娘若高我一丈,先夫人则高了我一座华山。”说着朝柳书一拜,又朝穆酥一拜。穆酥笑道:“我可受不起。要都似你这样,一句一拜,便都不读了,免得肿成癞头蛤蟆。”余人见了听了,不禁仰合直笑。
已而乘月道:“你们若觉有趣,馆里还藏了不少当年的批注,都是评百家的。”便喊了汐儿来。汐儿道:“正巧,因要开学,掌书爷爷命人抄了老宗师的注书。我这去拿来。”待人抱来,便就近递给卫皑,他乃念道:“《孟子》未通人道,善辩于礼而不知礼,善辩于仁而不知仁。(大意:《孟子》这本书没有理顺人的道理(此处指利益之道),擅于围绕礼、仁来辩论,却不知它们(的实质)。)”又打开一书,念道:“鴥彼晨风,终栖于林;洋彼庄周,胡能有定?《庄子》不谋治道,而强施于人。(大意:晨风这种鸟快速地飞,最终也要落在林子里(歇脚);庄周这人却徜徉浪漫,什么时候才知道脚踏实地?《庄子》这本书并不思考治理的道理,而是将(它的思想)强加给人。)”汐儿又递出一书,乃是《韩非子》,卫皑读道:“治人以利,脱于商法,或可一观。然囿于治世,其书耽言君道。(大意:用利益(的逻辑)来治理人,从商鞅(务实)的法律框架中脱离出来(此处指抽象出来),或许值得一看。但是(此书)受到那个治世(此处指相比题注者的时代,韩非的时代有着一套秩序更森严的制度)的局限,过多地谈及做君王的道理。)”在座人中,乘月自是茫然无措,而田盈、卫皑二人虽未全懂,却频频点头。
孰不闻:粼粼梦醒后,虺虺雷音来。田盈正叹柳宗师狂而不失、催着汐儿再取一书时,却忽闻一人跑来,急呼道:“田二爷不好了。田二爷,浅戎他,他”田盈忙回头看去,只见是个不认得的小丫头。
田盈问道:“你是哪屋的?”那丫头道:“我不过阁前路过,却看见浅戎浑身湿透。我还道是白日里撞了*,直到他拉着我,求我找二爷,才认出来。”田盈立急道:“他怎不进来?”丫头道:“他不但湿了,浑身也臭得很,掉了沟似的,哪敢进来?”田盈摸不着头脑,竟未道别,拔腿就走。
匆忙走出正门,就见三两个孩儿指着山廊下,催道:“田二爷快去,他在那儿呢。”田盈才找见侧门下一个洞里,见两个丫头捏着鼻,胡乱拿着半桶水往一人身上浇,洗他一身枯叶水的生臭。田盈不敢上前,直待那人转了身,才认出果是浅戎。
惊愕间,不防他踉跄上前,一把抱住田盈,发着抖,哭道:“二爷,有人要弄死我。泼了这身脏水,还打了我浑身青。”田盈更惊了,不明所以,竟一时噎住。只是周围人多,不及细问,便打发了传话的人,扶持着进了碎林子里。浅戎取了水,擦净身子,方瘫在地上。田盈乃道:“你小声些,说说到底怎么了?”
原来,适才浅戎给田盈唤出尚阁去,却见一瘦削身影走来,待近了,才见是个脂肤墨眼的美人,穿得像个上等丫鬟。浅戎哪有什么出息,见了这等,就直勾勾地盯着。那丫鬟见他痴了,竟也笑起来,浅戎醉了心,便凑上前笑道:“妹妹是哪屋的?”那丫鬟道:“我是哪的,关你何事?”不等他答,丫鬟却转喜道:“你可是田二爷手下的那个?”便来回瞟着他衣服上挂着的杂玉和香囊。浅戎见了,立解下一穗,搭在她手里,笑道:“正是呢。二爷常送我这些,你要,这串就给你。”丫鬟自是欢喜,便捏在手心把玩。
浅戎见她高兴,又四觑无人,便不耐了,直往这美人腰上摸去,却被她打掉,道:“混账。这尚阁门还大开着,就敢动手?”浅戎笑道:“那有什么,妹妹找个僻静地儿,我把全身的好东西都给你。”丫鬟遂低声道:“你要想,就随我来啊。”说着转避一笑,竟走了。浅戎哪有罢手的理?立马追去。
直追到峰下,见一石台,正以为妙,却忽不见那丫鬟人影。浅戎以为丢了,四处瞧着,竟不防一桶酸水扣在头上。他抢命大呼,只一开口,就满嘴腐臭。桶被好几人压着,直将他按倒在地,接二连三又是好几盆凉水浇在身上,浑身遭了刀扎一般。这才听那丫鬟声音道:“把那胳膊、腿儿按住,杆子狠狠地戳。”言未毕,浅戎已觉周身剧痛,似有五六根杵在肉里。那丫鬟又啐道:“下流的贱人,死了妈的东西。娘的,吃了熊胆子了,竟想偷你姑奶奶的腥。几串儿破玉谁没见过,就敢拿来作现世宝,真真一屋子窝囊废。”
又捣了、骂了一会儿,那些人才散了,爬起时,早不见影儿。浅戎也不识路,只瞅见尚阁屋顶的大瓦便赶去,几乎滚着丛攀着坡,才躲到刚才那个洞里。
如今浅戎露着浑身淤青,只哭道:“二爷要为我作主啊。”田盈听了这等事,气得跳脚,道:“打狗也得看主子,更何况我的人。谁竟有这胆了,咱们作客的也被这样欺负。”浅戎道:“那丫鬟的脸我记得,只是不曾见过。”又惊道:“怕不是惹了山上的女*,招了小*来弄人的。”田盈立挥了袖子道:“胡闹。这世上哪有*神来?”乃道:“你发了劲追那丫鬟,仍追不上,是也不是?”浅戎点了头,田盈则抚掌道:“她是熟路的人。定是山上人屋里的。”浅戎道:“那就找夫人、小姐问去。”田盈却道:“糊涂。咱先找苓嫂子探探,摸清了再说。”
正要走,他却忽想起一事,心里直叹可惜。乃跑到阁门,向个丫头道:“你去瞧瞧,若景姑娘来找我,就替我道声歉,说我上她表姐那儿去了。”说完回头,没走几步,竟又转了身,摸索半天,拿出张细工的锦绢,道:“你顺手把这个给她。这是,这是她差我找人带的。”丫头答应了,他才边走边道:“千万要送到姑娘手上,别丢了,这可是上好的楚绣。”
绕过墙,阁后就是秦蓉夫妇的住处。两人紧步赶去,竟不料,忽见两个女子携着手,说笑地走来。说来不信,这两位,正是随音和一个俊俏丫鬟。
田盈刚笑着要作揖,却被浅戎忙拽了袖子,一脸惊惧地道:“就是她,景姑娘身边那个丫鬟。”田盈立愕住了,只因确是风骚,便知她叫蔷儿,正是随音房里的,却哪料做得出这等勾引暗算之事?不及细问,随音已笑道:“田二哥怎么来了?”田盈不敢多言,只道:“不过来看看苓嫂子。”随音因笑道:“我忘了,有件事没与我表姐说。田二哥既来了,恰好一同进去。蔷儿,你在外面待着。”那蔷儿只笑着答应。
谁知眼见着主子进屋,蔷儿就变了脸,向浅戎欺近。他原本心慌,又想起适才那阵,竟慌忙四顾,作揖哀求道:“好姐姐,姑奶奶,你别打我,我但再有那想法,叫风儿把我掀下山去。”蔷儿不理他,直捏了他身上一块青,发狠道:“你有那想法能怎样?老娘还能让你得了?分明你那主子不是个东西,大事儿不做,满心想着撞荤运儿、套小姐。不光上头歪,连着底下人也是攀不上炉的渣子,活该你替他喝了一桶子的沟儿水。”浅戎初见她貌美,谁料竟是这样一个泼的,直痛得嗷嗷叫。蔷儿听了门里声响,又要挟他几句,才放开手,果见随音出来唤她回去。
田盈也缩着个步子跟了出来,只是面上怏怏、神气顿靡,眼里口里直打颤。浅戎忙上前问,不料他喃道:“我田盈好歹读过书的人,竟被人这样耍。”乃叹着气,袖子抹了额上满把的汗。浅戎仍不解,道:“二爷既与姑娘好上,怎不问问那丫鬟的事?”他是个傻子,田盈哪能不明白?乃锤着腿道:“好个棒槌。罢了,休要再提。”竟摔了袖子大步走了。
有诗云:有兔爰爰,雉离于罗。随音、蔷儿见两人逃去,可不得笑得花枝招展。蔷儿道:“小姐真是神通,那哥儿果然找到太太这儿来了。”随音道:“这等事,他还能找谁?盛哥哥?他不叨这货两句便不错了。”不料此时采薇自门中出来,道:“姑娘行事也太莽了,幸而太太未知觉,若闹出去,怎么圆得来?还有蔷儿这野丫头,作出个这样*的手段。”随音道:“闹起来?但凡姐姐不说出去,谁能知道?至于那位二爷,刚在他嫂子跟前支吾得跟个瘪包的蛤蟆似的,尚且一句不漏,别处又能闹到哪儿去?”说着和蔷儿又笑起来。采薇不堪再说,方道了别去。不题。
且说山间几日,已是开学之期。宗师祠中祭礼一毕,诸子归座尚阁,由峰云亲赐剑器帛书,不免又说些大人大话,以表威严。虽有礼仪,但约莫只是名目,因峰云并不上台,无论讲学、授剑,都赖祁漳一人,然而他并未得过老宗师点拨,哪能讲出什么趣味?
再说此日,连这祁老爷也似怠惰了。虽清闲,乘月、穆酥二人仍是一早就朝尚阁而去。穿进阁,秦艽已在座上。乘月进门就只环顾着,不见人,乃问道:“今儿怎么不见二哥哥?”秦艽道:“田兄这几日古怪着呢,除了上学,整日只在屋里,我和田大哥都喊他不动。”穆酥问了好,乃笑道:“这可糟了,月姐姐一路都盼着他呢,刚儿过来时跟跑似的,追都追不上。”乘月立讪道:“瞧你这话说得,我竟盼他了。只因学上遇见些疑难,我姨父也不明白,只他点拨两句,我就通了。今儿又读了别的,才来请教。”两人都笑她“竟拜了师了”。
正说着,侧门进来个丫鬟道:“小姐,老爷让你过去。”乘月听召,脸上立失了色,坐立不安,窃喃道:“这儿没坐下呢,怎么今儿喊了我去?可不又要问那些烦人的事儿了?”那丫鬟却直催着“小姐,小姐”,她才忙道:“可有说什么事?”那丫鬟只摇头,便走了。穆酥见她皱眉无措,乃道:“既是闲老爷,姐姐就快去吧。只记得找夫人同去,老爷就不叨你读书的事了。”乘月才定了神出门。
她生怕撞见人,左顾右盼,绕着坡奔秦夫人处去。谁料还没走近,竟见父亲和姨妈从里出来,见了她,便厉声喝住。乘月只如子鸨栖树,惴惴地走去,而闻秦夫人笑道:“你莫这样怕生生的。你爹明儿下山,才让来陪着,不然哪肯唤你来添乱呢?你姨父一早下了北峰,你爹再点会儿账,也就走了。”顺手理着乘月揉皱的衬衣,再拉了她的手。
峰云只瞄她一眼,便向议事堂走去。只见他停在廊口,望了里面人多,乃冷道:“近来做些什么啊?”乘月低着头,如实答了。峰云立喝道:“蠢材,竟还是看书?好端端一对招子,除了几本杂书,其他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山上越发熙攘,事也繁琐,你不单不帮你姨妈的忙,别的事也不揽着做,只顾着恣意妄为。日后仍散漫如此,仔细鞭子往你身上招呼。”秦夫人忙道:“老爷息怒,她个女儿家,哪有把话说成这样的?况且如今开学了,大家都看书,让她和同门摆谈摆谈,也好事。”峰云更厉声道:“你也糊涂。她这样的岁数,竟无用至此,要怪来,都是你惯的。她有什么心去摆谈?不过浑言几句罢了,倘若说错了话,我们哪有脸搁着?如今人多了,你更应看着她才是,生怕生出事来。”秦夫人原要再辩,但听了“说错了话”、“生出事来”这等话,竟只叹着气罢了。
峰云已而才道:“你与盐帮那些人见得多么?他们可有问过你什么没有?”乘月已唬得无心细想,只如实道:“别人不多见。倒是常见二哥哥和景妹妹,不过玩笑罢了,没记得问过什么。”峰云虽仍无好脸色,却点了点头,道:“他们凡问起,你若不答是最好,若不便不答,说话定要谨慎。虽说有同门之谊,但毕竟是外人,家里的私事切要缄口。只因你少下山,不曾见过世面,不免不懂一些缘故。到时候恐得罪了人,成人笑柄。”话音刚落,就径自进门走了。
秦夫人见他走了,又来碎道:“你爹的意思,也不是让你闷成个酒坛子,该有的礼数,断不可缺了。你那两个哥哥虽不同宗,但面上亲,要同他们多处些。不单他们,尤你赵二哥,送了那样贵重的东西,你竟不明白。正巧,我托人从盐帮弄来副龙盘镜子,另有些别的,你待会儿就给他送去,说些话,邀来家里吃饭也好。”乘月只顾着点头罢了。
进了角门,就见玉苓、随音已在堂上。玉苓笑着迎来,道:“我早料这边忙,就带着妹子来看看。”秦夫人笑道:“承你们有心。怎么不见蓉哥儿?”玉苓道:“他上回西宫回来,就总说天寒,整日找酒喝。也不知和谁喝去,我都料他寻自在去了。”秦夫人道:“他倒会享福。也难为他,刚上山没几天又要下山,也该清闲些。”玉苓只得笑道:“这说来是他的不对了。老爷、夫人谁个清闲了?我今儿回去就说他去。”
堂上往来者甚多,四面屐履之声。凡各处填好的账,都经议事堂正门登记,再送入峰云过目。他坐于中堂,又有十余个书童侧案合账,各人伏案笔录,肃穆倥偬。
秦夫人等则偏坐角厅,说些闲话。随音道:“我蓉二哥明儿随祁老爷去郑县,四五日回来。月姐姐可想同去?好歹解解闷。”却不待乘月,她又猴儿到玉苓身上,努了嘴儿讨好。玉苓笑道:“你要去,自问了你二哥哥来。”随音遂拉着乘月的手笑道:“那妥了。蓉二哥是极好的人,只要姐姐肯来,这趟世面可有得见了。”
却不料,乘月回眼觑了堂里,只摇头不语。秦夫人笑道:“姑娘莫逗她玩笑,她哪像你胆子大,到过那样远的地方?别说郑县,下山的时候也不多。”随音哪依?乃道:“有我和我二哥哥在,月姐姐还怕丢了不成?”秦夫人方正色道:“那也不成,她答应不得的。老爷哪许得她下山去?咱且在这儿说,倘被他听见,回去又要拱出一顿数落呢。”玉苓早知乘月家教严,只未料她习过武的女儿,竟也禁在山中。乃止了随音再说,而道:“我家那个哪懂什么照顾人?莫说闲姑娘不该冒这个险,你也别去了。”随音懵懂,却只得罢了。
正聊琐碎,门人忽道:“朱姑娘来了。”却并不见朱绾人来,而是十余个小厮各抱了一把版子,齐齐地摞在案边。众人不解,乃问起,才有人道:“这是山下点好的账。朱姑娘命我们搬来的,她说都在这儿了。”峰云似惊而喜,随手拿了一版看,果见记着商账,再数了版数,确似已经填齐了。
众人起立欲迎,才见一个*衣俣俣的女子在门口吩咐着,等下人都散了才进来,正是朱绾。她笑道:“我见峰下和玉女峰人多,才问明是闲师伯点账。索性叫了几个撂脚的佣人,守着他们收拾出这些来。小侄唐突揽了此事,偶有妄断,还望师伯见谅。”峰云立起身道:“快坐,快坐。我正愁午后能否结账,不料师侄神速、令如三捷,不曾有唐突一说。”又道:“既办妥,我便不在这小屋子了,你们也说说话。”遂急着领人出去。
未几,堂上静了,则见一妇人拿着个大松木版进来,原来是派去汇账的卫源媳妇儿。她向秦夫人道:“这是结账版子。老爷说不是什么打紧的,就让夫人瞧瞧。”又见朱绾在座,乃躬笑道:“姑娘也在呢。适才真多蒙姑娘帮忙,若不借您的威严,料我这老没用的,哪能将三四十个人理得来?更何况各处来的账式不一,细简的、各式版的、还有皮纸的,囫囵一筐,乱糟糟的。也亏得姑娘亲自去看,不然我竟当昏了眼了。”朱绾扶着她道:“大处都已由卫姐姐料理,我不过依着模样做罢了。”
秦夫人对完版,乃点了头,打发卫源家的去了。转而笑道:“我二姐得你这个徒儿,真可得心应手了。瞧你年轻的模样,又是做田官儿、又是跑商的,真难为她舍得那一头,反将你送这儿来。三四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我们还道她嫌了呢。”朱绾素闻宫主嘱咐这秦夫人是个直愣子,好话常也说歪来,今见果然。料来无人接得,她乃作笑道:“我的本领,哪比得上夫人?宫主常责我不会处事,倒要学学您。她说,华山是曾有几年艰难的,当时凡在内的功夫,皆承夫人担起,再看如今山上的模样,就知是怎样的功劳了。这回来,正要见识见识呢。”直说得秦夫人乐了,玉苓也忙笑说“正是这说法呢”。不及夸她,夫人乃抚了乘月手道:“你呀,要能及你朱姐姐一毫的巧儿,你爹也没了脸色了。”
正说笑间,而听门外来了人问话,转见正是朱绾的随身丫头楚儿。楚儿道:“殷宫新送的用品已到北峰,据说装了十几车,正等着夫人去看呢。”众人这才罢了闲散。两个女孩儿打闹着回了芸阳宫去,秦夫人则领着玉苓,使唤了人便向着山下走。
朱绾正要跟去,楚儿却招呼住她,从袖儿里摸出个信筒,道:“这是宫主私信。我哥哥正巧在车队里,见了我就递来,说万不得给人瞧的。”朱绾见这信筒绛红泥封、密纹木绣,确当是什么要紧事。二人避开西峰人众,林道却被下北峰的挑夫占满,无奈,因循了小路,左右辗转,竟来到一座崖石之下。此地残栏断锁、驰风曳草,果然是没人来的,朱绾于是应景作态,拍了拍身下吹蔫的*草,席土而卧。
方打开那信,见写道:“子若无恙。宫事皆妥,宫令以下咸留原职,右执殷代办令府。日晤庄主,定大计。去岁虽不利,而未现异端,且拟与秦西人约。商中留缺,已命予侄琼,府南林,以防宫人相争。尔于华山,以盐帮为要,问以所图,知彼货囷。遇人问,商则为尽言,田则喻之。扬水流薪,汜沱而回,尔虽远予,切当记予志。入秋访华,自当相见。(大意:子若(朱绾的字)还好吧。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宫令以下的人都留守以前的职位,令府右执孟殷代理你(之前)的职务。最近与(梅庄)庄主会晤,拟定长远的计划。去年(到秦西的时候)虽然发生了不好的事,但并没有异常的征兆,暂且先打算和秦西人立约。征商方面还有(职位)空缺,已经任命给我的侄子花琼,在南林宫开府办事,来防止宫里人相互争斗。你在华山,以盐帮(那些人)为关键,问清他们的目的和实力。遇到人问你,若和征商相关就如实回答,若和农事(田道其实泛指农业为主的地方治理)相关就打着哈哈(避开它)。激荡的江水冲散了捆束的薪枝,但汜和沱(两种水文地形)都会让它们重逢;你虽然远离了我,一定要记住我的意志。(我)入秋会访问华山,自然要相见。)”
朱绾已看得明白,却不防“扬水流薪”一语的伤怀。倒非几百里渭水的阻隔生了异乡之悲,而是自秦西那一趟后,宫主之“志”,就再难摸清了。
想那时梅庄仲夏来见,讲说商利之阔硕,宫主便不由分说,将西宫领商之职命到她的头上。旄旌漫地、衔耳相接,无论殷宫几大家的商队,还是野户结成的行商,当日汇聚南林,浩浩荡荡地自陈仓而上。函谷之内已数年未有这般盛况了。
只可惜汧水浼浼,秦西人却善变。可怜了她一番努力,只因旁人轻薄,而功亏一篑。宫里诬她的人很多,有只说“右宫尹调度不周,不堪大任的”的,有说“朱师姐庇护亲近,只卖自家货,而不暇其余”的,更甚者有说“此人使国尽谄(大意:这个人出使别国一味逢迎巴结),胁迫商旅,意在不明”的。这一遭下来,右宫尹自然没得当了,便是宫主一向宠她、护她,也金口难开,若非华山来书求得东西联通,恐怕已有三月不召她上殿了。
而今来了华山,心里也不是滋味。不但宫里人个个都说“华山真个穷地方”,便是秦夫人适才胡言,也怕殷宫“嫌了”他们去。宫主将她命来,到底是登了章台殿,还是投了汨罗泉?朱绾每想至此,乃无限思惘,又溶在那山风里,不免心头一痒,掩着衣袖就咳嗽起来。
正要取帕,却俄见一缎朱绢送在眼前,应风而舞,摩挲着她的脸竟如红梅吮雪,分外温柔。她忙揉了那绢,转面一看,只见那男子形若乔松、浓眉俊墨,玉面似入流之月,雄姿如采霞之峰。朱绾尚结舌失语,而闻他柔声道:“朱姑娘为了何事,不胜这春风?”却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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