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干枯的香泡花
打开车门,一股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这香气陌生又遥远,我四处找寻,原来是前几日娃娃从乡下回来,握在手里不舍得丢弃的一枝香泡花,不知不觉间淡绿的叶子变成松脆的枯叶,娇小可爱的白花变成褐色的干花。它被健忘的小孩抛弃在车厢里,无人理会,悄悄地枯萎,微薄的烤干的气味,比花开正盛时要平易近人,我和娃娃使劲吸着鼻子,我们都喜欢这浓淡适宜的香气。
若不是少年时,母亲总是指使我去村北的香泡树下勾香泡,我不会对香泡这样亲切。那棵香泡树是位于农村小路的三岔路口,三个角落各有一个茅坑,平时谁去关心它的冷暖人生,只有到了香泡花开,浓郁的香气,一贯沉默严肃的香泡树才招摇过市。到了深秋初冬,香泡树上挂了翠翠的青果,我扛着有枝杈的竹竿,平时她们是为晾衣服效劳的,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偷盗者的帮凶。我看准那个香泡,比其他香泡都个大,只要给它时间沐浴阳光,恩承雨露,她必定还能再滚圆丰润。可是妈妈等不及了,她担心等到真正瓜熟蒂落时,香泡树上只剩下孕育后的疲惫,生产后的憔悴。那些她等待了一个夏天的香泡要么夭折掉进树下的茅坑里,要么被贪玩的孩子摘去当手工创造的车轮子,要么就是奶奶让四叔挑着箩筐,一个个剪回去。
香泡树是奶奶家的。奶奶是它光明正大的主人。我是名正言顺的侵略者。那棵树上的香泡,里头的瓤味道差强人意,但是把皮上的青壳刨去,白色的皮放水里焯了,放清水里浸泡一两天,沥去水分,切成小粒,入油锅炒了加自家屋顶的*豆酱焖烧,别忘了加一把红辣椒,是我母亲最可口的下饭菜。我见她把满满一盘下饭菜吃光,饭们还在碗里无动于衷。
勾香泡从被动变主动,除了亲眼见着母亲对香泡皮的喜爱,除了做菜,她还把它们拌到南瓜条糯米粉番薯一起晾干,就是人见人爱的豆薯。还有耳闻着母亲对奶奶的数落,她对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不闻不问,几乎断绝来往。既没有给两个女儿做过一点衣裤,也没有一点吃的玩的给过小孩。更不要提当年她强烈反对她们的婚姻,分家时的家徒四壁。连带着我也暗生怨恨。其实我已经是我们家拥有特权的出入奶奶家的唯一了。
我可以端着碗坐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吃饭,还可以到奶奶睡觉的房间里找冻米糖还错把手伸进了她的油桶里。我可以从她家的灶上拿煎的油光发亮的肉饼,一路小跑着给我的妹妹吃。其实我以为自己是身手敏捷的密探,掌握着奶奶大伯四叔他们联合对抗的密谋,随时汇报风吹草动。我应该是和妈妈一个队伍的。我是怨恨奶奶的,我想。
后来奶奶中风偏瘫了。偏瘫之前,她来叫我,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她主动来我家门前喊我:大头,跟我去吃面包。过了两三天,奶奶就中风了,眼斜口歪,好不容易拄着拐杖,在村子狭窄的巷道里走走停停,力不从心。我看到妈妈给她洗衣做饭,给她烧她爱吃的红烧肉,我忍不住问她,妈妈,你还给她洗衣服,你忘了你把妹妹丢给她,她就让妹妹睡在石头门槛上,大便小便拉了一地,苍蝇蚊子盘旋在她身上了吗?妈妈却说,人都这样了,还计较什么?
后来那棵香泡树被砍去,周围的茅坑们被填平,水泥覆盖了一切过往。我的妈妈也没有办法和年轻时那样任性的喜爱一盘菜,奶奶也作古将近二十年。岁月流逝,我在一地鸡毛的中年来临时,每每想起奶奶,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假装不知的丢失的香泡,她掩护我躲在楼梯上逃过父亲的暴打,她每年都要给我的压岁钱,即便媳妇那么不合心意,她也没有拒绝爱她的大女儿,夜深人静的时候,泪水潸然。
图丨源自网络
徐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