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怀、悲歌、繁华、寂落、自得
不觉已千年
不觉晓按：此篇为连载之三。还是没法直接写到靖康之变唐朝这么丰厚的历史写着写着字数就又超了——也对那么多年积累的故事值得花点时间讲————引子————隋代周立，继之以唐这几次相对平和的改朝换代终使得民生安稳，国力日盛。后周始置蔚州，郡名蔚萝。州志曰：二字皆从草，土地易生之意。……然郡名用此者，言其土脉丰润，易生草木，犹蔚萝云。——《郡县释名》山西卷蔚州蔚萝，以及蔚萝川，都是蔚县至今仍在使用的别称。这蓬勃茂盛的字眼，是描述田野大地，也是映照一代代战火野火皆烧之不尽的生活热情。蔚县，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小县城。隋——撤蔚改入郡，终归突厥辖北周时，蔚县能凭丰茂之象得名，可见其地之肥、水之美。然而太平日子总不长久。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北周叠床架屋的管理方式，造成了州郡县建置严重膨胀，至北周统一北方后三年(大象二年)，有州，郡，县之多。不久，杨坚一手导演了北周静帝的禅让，坐了帝位，隋代周立。隋文帝杨坚轻取陈朝，南北就此一统；他并不打算沿袭“民少官多，十羊九牧”这般低效繁冗的地方行*组织，“遂罢天下诸郡”，“存要去闲，并小为大”，机关大为精简。到了隋炀帝刚接班的时候，尚且意气风发的杨广又下令“改州为郡”，于是蔚州改为雁门郡，为雁门郡灵丘县地，“蔚州”二字短暂地从史书中消失了一段。隋炀帝心怀“大业”，且对江南兴趣浓厚，遂以大量民役开凿通济渠、永济渠——即日后连通南北之大运河的前身。▼隋代运河图
图片来自：网络
至今广为传诵的宋词《水调歌头》，实原为唐人大曲之歌头；而唐人所唱之水调歌，则正是来源于这条运河和它的发起者——炀帝凿汴河，自制《水调歌》。
——《隋唐嘉话》
龙舟南下，物产北上。皇帝的爱好，也让中原百姓的作物和饮食，自此受到了江南显著影响。▼隋炀帝巡游图
图片来自：网络
在南北朝时代之前，中原并无稻麦，黍、稷乃是非常重要的粮食作物。蔚县三关新石器仰韶文化遗址的考古发现，除了四千余件彩陶、灰陶，还有五千年前储存的黍子。西周亡后，大夫怆然吟诵《黍离》，堪为万世一叹：每当改换朝代，一掬亡国泪总伴着一声“彼黍离离”。▼日本出版的诗经图释。汉学家冈元凤纂辑，橘国雄绘画。
图片来自：《毛诗品物图考》年版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国风·王风·黍离《诗经》
南北统一后，麦、稻逐渐开始取代谷、黍，整个华北的黍子种植面积不断缩小乃至消失。北方地区的糕，多半都退位为了点心零嘴，比如天津有名的耳朵眼儿炸糕。惟有蔚萝川，还是执拗地保存了耕黍食糕之沿习，至今以为家常主食。黍粒连皮磨的叫毛糕，去了皮的是*糕，家家自制，户户常食。黍子生命力极强，耐干旱耐贫瘠耐盐碱，生长期又短于百日。立夏后播，中秋前即能收获。若春播因干旱失败，以其作为灾后补救作物也来得及。蔚县昼夜温差大，作物含糖量高。所以蔚县黍子做成的*糕，论香甜怕是也胜过别乡几分，让蔚萝老少舍不下这一口儿。▼县城家常饭馆里的*糕
图片来自：不觉晓
但此地人民与糕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味道：“吃不了糕，降不了妖”。蔚县三面三山交会：太行发端于南，恒山余脉西贯，燕山侧翼拦于北；壶流河自恒山而下，环盆地而过。绕山渡川，路途必遥：“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荞面饿断腰”。千百年来，这方特殊的水土把糕揉进了蔚县人的血脉，就连蔚县秧歌，也有了个绰号“毛糕腔”。▼比老戏台还老的蔚县秧歌，是成熟的独立小剧种。
图片来自：万全
隋炀帝即位后也称得上励精图治，北疆太平了十年。但江山终究还是被好大喜功的皇帝伤了元气。随民变频起，时局摇荡，突厥也趁隋炀帝巡狩塞北之机，发起雁门之围。重兵围困下，隋炀帝哭肿了眼吓破了胆；此围虽解，雄心亦碎，闭目塞听躲进了温柔乡。数年后，雁门终陷突厥，蔚地只闻*。正史往往站在帝王的角度来解读得失；若以百姓来说，安居乐业才是重点。炀帝暴征酷敛导致处处揭竿、内乱严重，而突厥则因内部统一，转为了“戎狄炽强，古未有也”的空前强盛程度。加之远在“代”时，此地就已种族血统相混、多族风格糅杂；中原一乱，马上就有汉人以脚投票，迁入避祸——这样说来，突厥的统治，怕是并不令百姓反感。大河平地生波，州郡一夜更名，连国籍也说换就换；倒是那一口*糕，没怎么变过滋味。唐——安边又兴唐，一行修历法胡瓶风行汉唐光耀，史上最盛。唐朝较之汉，又更为华贵恢宏、开放包容。文化博采异域之长，影响无所不及。比如音律——盛大的国乐《秦王破阵乐》，融汇龟兹之韵而风靡整个亚洲。▼再比如审美——这几座在蔚县唐墓出土的陶罐，硕大华丽，正带有极为浓郁的异域风情。▼唐绿釉贴花塔型莲座陶罐高公分
唐绿釉莲座四系塔型陶罐高95公分
唐绿釉贴花长颈塔型陶瓶高46.8公分
均为蔚县各唐墓出土，藏于蔚州博物馆。
图片来自：《《蔚州文物珍藏》
塔式罐，乃是唐朝新兴的明器；基本造型与印度佛教的“窣堵坡”塔也颇有渊源，但装饰风格又受了波斯影响。
波斯萨珊王朝自北魏起就一直与中国关系密切；阿拉伯人将其灭亡之时已是初唐。萨珊王储带着大批族人逃到大唐寻求庇护和援助，也带来了令人好奇的生活方式。波斯金银器物的凸起花纹，从此成了令人追捧的装饰风格——这几座陶罐上的贴花，就来自萨珊的徽章式纹样。
大唐帝国将西域与北疆的一众国家和民族统称为“胡”。经济繁荣、文化兴盛的唐初，迷胡乐、好胡服、喜胡物之风甚炽；贵为唐太宗，都以胡瓶自用和赏赐：“今赐卿胡瓶一枚，虽无千镒之重，是朕自用之物。”
——《旧唐书》
唐朝最流行的胡瓶，通常也认为源于波斯萨珊王朝(另有一说，认为亦有粟特诸国)。胡瓶原为酒器，金银所制。共同特征为鸭嘴式流、细长颈，腹部圆鼓，单侧有长曲柄。▼
左：唐房陵公主墓壁画执胡瓶侍女图局部
右：银质胡瓶内蒙古赤峰敖汉旗李家营子墓出土
图片来自：网络
皇家的爱好很快就会影响到民间。不但富贵之家都爱使用胡瓶，风雅之人也将它写进了诗歌：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唐王昌龄《从*行》
银器胡瓶马上驮，瑞锦轻罗满车送。
——唐顾况《李供奉弹箜篌歌》
唐朝最厉害的，并非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而是能将一切外来文化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当时非常流行的“凤首壶”，就是基于萨珊金银器的鸟嘴流而赋以龙凤之型，百分百拿来再创造的产物。毫不意外地，这种再创造的器型也传到了东瀛。下图中的两件胡瓶，是日本极为珍视的国宝。左边这件漆胡瓶耗时费工甚巨，在唐朝也是极为奢侈之物，安史之乱后就明令禁止制作。如今“平脱”工艺业已失传，真品亦深藏正仓院，轻易不示人。▼左：唐漆胡瓶木卷胎黑漆涂银平脱工艺
现藏于日本奈良东大寺正仓院
图片来自：正仓院
右：飞鸟时代龙首胡瓶铜镀金银毛雕飞马(疑为唐制)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图片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
贵金属难得，陶工们就开始仿金银器型来烧制陶器，以满足全国人民赶时髦的需求。虽为陶器，一样可以很贵重——下图这件不但是故宫珍藏，而且是不准出国展览的重磅级别。▼唐青釉凤首龙柄壶
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
边陲蔚州，本就是胡化之地，赶这波时髦可谓顺水推舟。蔚县这座凤首壶丰美硕大，属唐代釉陶珍品，也是国家一级珍贵文物。对比前文中的塔式罐，有很大可能它又是“凤首壶”与当地塔式罐的结合产物。▼唐绿釉带座凤首陶壶高74公分
蔚县榆涧唐墓出土，藏于蔚州博物馆。
图片来自：《蔚州文物珍藏》
安边兴唐时代壮丽，蔚县的存在感同步增强——从名称的一再更改也可窥一斑。贞观五年破突厥，复故地，还治灵丘。开元初徙治安边。
天宝元年，改为安边郡。至德二年九月，改为兴唐郡。乾元元年，置蔚州，并置横野*，辖安边县（今蔚县、广灵县、阳原县）、飞狐县、灵丘县。”
——《新唐书·地理三》
唐朝打败突厥，把隋朝丢了的土地收回来，然后就开始不断更名：按《新唐书》，蔚州之地叫过称“安边郡”、“兴唐郡”，公元年之后又改称“蔚州”。我家蜀地身离久，忽见胡山似剑门。
马上欲垂千里泪，耳边唯欠一声猿。
——雍陶《自蔚州南入真谷有似剑门，因有归思》
关于称谓更迭，蔚县出土的一些唐代文物还带出了有趣的发现：“郝公墓志”成文时间是在唐大中十年()，但文中称郝氏夫妇葬于“安边郡州东三里平原”——使用的竟是百年前的旧称。另有同年入葬的“张进莫墓志”亦是一般写法。民间称谓跟不上*府改名儿的节奏，未能“与时俱进”，或可推想当时蔚州因为边塞之地，行*之力多少会有些薄弱；但是从“安边”、“兴唐”这几个名称，仍可感受朝廷对此地之看重。▼唐代郝公墓志盖拓片
图片来自：《唐代郝公墓志铭考——文物春秋》
唐代郝公墓志拓片
图片改自：《唐代郝公墓志铭考——文物春秋》
至于诗人们，总还爱用“代”这一古称。不过是发发思古之幽情，并无现实意义。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唐崔颢《雁门胡人歌》
一行修历开元盛世，乃是很多人的“梦回唐朝”。这四十年里，确实出现了中国历史中难得的国泰民安和文化大发展，跟边疆平靖也有着莫大关系。《全唐文》收录了唐玄宗《移蔚州横野*於代郡制》一文，思虑周密，安排细致，务求“称朕意焉”。皇帝很清楚，天高朕远，老百姓难免自由散漫，这都问题不大；但国土一定要镇守无虞——“虽文德未宏，武备素设”。这支让皇帝如此用心的横野*，驻扎之*镇亦名“横野*”。▼唐代蔚州区域
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唐代边兵守戍驻*机构，大者称*，小者称守捉、城、镇。(六年)二月，戊子，移蔚州横野*于山北，屯兵三万，为九姓之援，……皆受天兵*节度，有所捕讨，量宜追集，无事各归部落营生，仍常加存抚。
——《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柏杨先生是这么翻译的：“二月二十三日，把蔚州(山西省灵丘县)横野*基地，移到山北(河北省蔚县)，兵力三万人，做九姓部落的后援(七一七年七月刚设天兵*备御九姓，如今再加横野*)。……都受天兵*团(驻并州)指挥”，如果需要出击，可依实际情形动员；平常则命士卒各回各的部落营生，但仍应常常安抚慰问。
——《柏杨版资治通鉴》
如此细究横野*，是因为它关系到一位高僧和一件大事。这位高僧，史称僧一行，俗家名为张遂，真言宗将其列为传持八祖之一。一行禅师非常厉害，不止佛法精进，还是唐代著名的天文学家、风水学家，更精通梵文，熟悉印度的宗教文献、数学、三角学与天文学等研究，真正是位“博士僧”。▼TheJantarMantar.印度斋普尔的古天文台，也是世界文化遗产。
图片来自：万全
本事如此了得，自然上达天听——开元五年，他到了京城长安，担任唐玄宗的天文顾问，并以自己的观测，推断出恒星的运动——从而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研究恒星运动的天文学家。开元九年，国家通用的《鳞德历》预报日食的误差越来越离谱，于是唐玄宗命他来修正历法。一方面中历本就重视日月食的推算；另一方面，农业国家里历法更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草率不得。太史上言，《鳞德历》浸疏，日食屡不效。上命僧一行更造新历，率府兵曹梁令瓒造*道游仪以测候七*。
——《资治通鉴》
开元十二年，一行禅师与太史监南宫说就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实施了天文大地测量，十三个观测点北至蒙古，南达越南，蔚州横野*驻地——即今日蔚县——也在其中。关于这次测量的记载，柏杨吐槽司马光“记载太过简略”。《新唐书》记载则极为详细，并且记录了测算成果——北极星高度相差一度(即纬度相差一度)时，地面上南北距离的差值：一行的结果是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即.22公里，而今值则为.2公里。▼史书记载的这次测量细节
图片来自：《唐书合钞补正》
这相当于获得了子午线一度弧的长度。地平假设前提下所长久流传的“王畿千里，日影一寸”也就此推翻。《大衍历》定稿之年，一行病逝。年，中国出了一套四张的古代科学家纪念邮票，一行就在其中。▼虽然李约瑟盛赞此为“科学史上的创举”，但一行却可能并不在意“浑天”或“盖天”，他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