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浩威,台湾南投????????人,高雄医学院医学系毕业,医院、医院精神部主治医师。目前为专任心理治疗师、台湾心理治疗学会理事长、华人心理治疗研究发展基金会执行长,同时担任心心灵工坊出版社发行人。?
“录音机试音…。”今天是“搞砸EQ情绪工作坊”首次聚会,我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忙在布置活动场地,刚铺上绿色的塑胶地板,还来不及放上抱枕,已经有两位成员提前到来。“刚下班吗?”我打招呼。“不是,我早下班了,我是到台大校园打球后过来的。”剪着齐耳短发,皮肤黝黑的女孩,露齿笑说,她是老师,下午三点后就下课了。
七点不到,成员们先后抵达,陆续挤进不算宽敞的空间里。还不熟悉的成员们彼此微笑示意,表示友善,但是并无人交谈,小房间里瀰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
近七点,浩威也来了。他一落坐,嘻嘻哈哈的笑声多了,话题集中在“王医师”身上,因为他是成员们都认识的人。两天前,成员们才个别跟浩威面谈过,因为报名参加工作坊的人超出团体预定人数,所以今天的参与者是因为浩威面试的“因缘”而聚首。成员们以浩威为中心,围成一个有稜有角的圆圈。
“王医师怎么会选我呢?”鬈发圆脸的女孩是吉吉,迫不急待地开口询问。我偷偷数数人头,少了一男一女。还来不及点名,外头传来一阵嘻笑声,活动室的木门被推开,十二位成员正式到齐了。八个女生四个男生,为了强调团体的异质性,四个男生中除了主持人浩威之外,其余三个都是以男性保障名额的名义,强力邀请来的。
▲黑暗适合沉静谈心,不过要几分钟前才认识的人弃兵卸甲,是个考验
全员到齐后,我关了日光灯,点亮晕*的立灯,宣示“搞砸EQ情绪工作坊”正式开始。这个灯光转换的仪式是有效的。室内光线柔和昏暗,原本嘻嘻哈哈的笑语喧哗,突然降低分贝沈静下来。黯淡光影下,不安的情绪悄悄流窜,尴尬表情隐约可见。或许,黑暗适合沉静谈心,可是要几分钟前才认识的人弃兵卸甲,是个考验。
浩威先以自我介绍打破沉默:“我是台大精神科的主治医师,难得能和大家一起参加这个长达十二个礼拜的团体。我对团体的学习,除了参加团体治疗的训练过程以外,就是对人的敏感。而这敏感可能来自对人的恐惧。”
“我们今天要聊的正是『恐惧』。”浩威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记得初中上台北时,是我对人敏感度最高的时候。因为刚从南部上来,发觉每个人都讲标准国语,让我觉得很自卑,非常在意自己讲话得不得体,压力非常大,才读完一年后就生病回家了。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很喜欢思考人的问题。”
浩威说完,小房间里陷入静默,我也垂着头安静坐着。很多跟恐惧有关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搅,却畏怯着不知说些什么才适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工作坊,该说多少才能展现诚意,却又不至于对陌生人暴露太多。是我缺乏信任别人的勇气吗?我实在缺乏安全感。斟酌再三,我还是保持沉默。
僵持了十秒钟,小倩开口了,她笑说坐在浩威对面,想保持沉默,又觉压力太大,只好自告奋勇发言。小倩的五官细致分明,不说话时有种雕像般的冰冷,但是一开口说话,灵动的眉眼让她的表情有了暖意,“我想,我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担心家人的变化。去年七月,我的外祖父过世了,他是突然倒在路上被人看见,送医途中就过世了。这件事之后,我常会忧虑,不知道我的亲人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小倩说完,见旁人没接应,嘻嘻笑了两声,提醒大家说:“我说完了。”小房间里只剩下刻意压抑后的呼吸声。我也赶紧收敛目光,深恐接触到浩威的眼神,会承受不住压力而“被迫说话”。平常最爱叽叽咕咕的我,竟会畏惧在团体中发言,是怎么回事呢?忍不住低头偷瞄其他成员,只见一个个低垂的头,各自倚靠抱枕,躲在昏*的光晕外围。浩威开口招呼墙边两人说:“你们坐进来点,帮忙把圆拉近,坐那么远像孤儿似的。”
▲我每次都在电话里哭得喘不过气来,就是要把痛苦渲染得让爸爸心疼。
坐进圈子里的女孩是吉吉,白晰丰润的脸庞下略显腼腆的神情,有种娇憨稚嫩的气质。吉吉接着说:“刚才有人提到失去亲人的恐惧,让我想起爸爸。我最大的恐惧是让爸爸失望。以前交往一个读美术系的男朋友,我很害怕带回家,因为我爸『阶级观念』非常重,我想他一定不会接受我的男朋友。记得我唸初中时,爸爸朋友的小孩读私立大学,他交了一个读台大的女孩。当时我很惊讶,怎么有台大的女孩愿意跟他。我受父亲的观念影响很深,长大后常跟我妈聊才稍微有改变。”
吉吉说话时,旁边有人“哦”了一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个脸庞瘦削、穿件黑色高领毛衣的女人,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吉吉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像在等待“哦”之后的反应,等了一会才又缓缓地往下说:“我曾在几年前出国念硕士,可是没有拿到学位就回来了。因为我每次都在电话里哭得喘不过气,我妈说『你回来啊!人平安就好了。』我爸就说:“你再忍忍啊!就能拿到硕士了。』我会把痛苦渲染得让他们心疼。后来他们忍不住,说我可以回来,我就回来了。”
刚才“哦”了一声的女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你从没有违背过爸爸的意思?”
吉吉笃定地点头:“我觉得,爸爸觉得对的就是对,我爸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吉吉的顺从表现得毫不犹豫。浩威反问那“哦”一声的主人:“为什么这么问,你想到什么?”
▲我爸很多动作都是在跟人家讨爱,像在要求『多爱我一点,注意我一下吧!』
女人爽朗地笑了,她的轮廓深刻而分明,衬托着冰冷的气质,不笑时表情有些严肃。她笑说,自己从小就很有老大特质,在学校人家都叫她大姊,“我很怕自己像爸爸,尤其是生气的时候。我曾透过其他的工作坊来观察自己,我发觉自己很压抑,不太敢生气。可是奇怪的是,只要我不说话看起来就很凶。所以办公室发生冲突事件,就会找我去扮黑脸。”大姊说话时条理清晰,毫不拖泥带水。
浩威追问:“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大姊略微低头沉思。她不说话时,脸上鲜活的表情不见了,可亲的模样顿时消失。想了想,大姊回答说:“生气啊,我觉得生气暴发出来很可怕,我非常怕自己像爸爸。我爸生气总是造成很大的灾难,他会打太太、打小孩,我小时候常被他拿着扁担追打。我祖父母的关系也不好,也会暴力相向,所以……。”
“为什么怕?因为你对他很不以为然?”浩威紧追不舍。
“对!可是后来发现我爸很多动作都是在跟人家讨爱,像在要求『多爱我一点,注意我一下吧!』他其实是很缺乏爱的人。发现父亲有这个倾向后,我很庆幸自己不像他,哈哈哈。”大姊放声笑了。
浩威看着她接着说:“我们的反应,会不会愈恐惧时就会笑得愈大声呢?你讲的是很深的分享,却也是清楚的分析。你说爸爸是个讨爱的人,让一切听起来很动人,就不用显露出当年让你不舒服的情景。分析的语言挡掉恐惧,感情也就可以割离。”
大姊以微笑注视着浩威,认真聆听他的回应,很难解读她的表情,或许有许多前尘往事瞬间在她脑中翻搅吧。
躲在书橱角落的阿妹,被浩威以眼神点名,她看起来怯生生的,似乎有些紧张。她哑着嗓子说,自己最恐惧的是人际关系,“因为我不会控制自己,情绪有时会突然爆发,事后就很后悔,也拉不下脸来道歉。我想,那跟我父亲有关,他一有情绪就会大骂,或者是摔东西,让家人担心受怕,我多多少少会受影响,常开口讲没两句话就会『霹雳啪啦』吼叫。唉,这是我的恐惧,蛮深的。”阿妹随口夹杂几句台湾话,让情绪表达更有“现场感”。疑惧不安的眼神相较于她明朗的表情,特别让人印象深刻。
这么多人害怕爸爸,更怕自己像爸爸。我不禁想起,自己也会害怕父亲失望,也曾因为考试没考好,想到父亲严厉的眼神而心情忐忑,迟迟不敢进家门。但是这一切惊惶,都随着父亲过世而淡去,恐惧已被思念取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继续沉默。
小倩开玩笑说:“下次我们应该把爸爸都带来。”浩威颇为赞同地附和:“很多共同点哦,也帮爸爸办一个工作坊吧。”
“是啊!”坐在大姊右边的唐果发言。他戴着细框眼镜,穿着干净整齐的衬衫牛仔裤,头上顶着刚烫过却未仔细梳理的及肩乱发,右耳际还挂着两个金色小耳环,这个充满书卷味的斯文男孩,用小细节表达了他的“率性”和“没那么乖”。“刚才大姊,”唐果故意停顿叫声“大姊”,把大家逗笑了。
唐果接着说:“小时候,我也很怕爸爸。我爸给过我一支手表,其实那是支老表,不久后秒针就掉了;再过一阵子,分针也掉了;又过没多久,表就完全不能走了。我很害怕,担心爸爸发现表坏了。我把手表拆开乱修,没修好又把盖子盖回去。我还是每天带着表,时时刻刻都看墙上的钟,随时注意时间,我怕万一爸爸问我几点了,我却答不出来,他就会发现表坏掉了的秘密。后来他还是发现了,结果怎样我倒忘了。”唐果是个“说故事高手”,儿时的恐惧被他说得生动有趣,众人被他逗笑了,彷彿坐上他的记忆回溯机,回到“案发现场”。
“长大后,却不一样了。我故意要『吐我爸的槽』,我要别人觉得我怪,觉得我无法分类,我就是不要规矩,因为我爸就是非常循规蹈矩的人。”喔,头顶上的乱发和耳垂上的装饰,就是这意思吗?不知唐果的父亲如何回应儿子的改变?但是我还是保持沉默,没开口询问。
▲妈妈何时回来?等待的恐惧无边无际,听到哀伤的音乐,眼泪就会流下来。
“改变蛮大的,以后在团体里可以慢慢说。”浩威说罢,眼睛转向坐在大姊左边,肤色黝黑、笑起来甜甜的女孩,那是从台大打球回来的晴子。她说自己最深的恐惧来自儿时的记忆,“读小学时,爸妈如果吵架,妈妈就会离家出走。不知道何时会回来,也不知她会不会回来,等待的恐惧无边无际。那时听到哀伤的音乐,眼泪就会不知不觉流出来。再大一点,爸妈摩擦少,妈妈也比较不会离家出走了。即使出去,我也知道她会回来,就不会怕亲人的分离,因为害怕也没有用。”
听完晴子的恐惧,浩威若有所感地转向吉吉说:“父亲的期待让你有压力,可是你不会逃;而晴子觉得害怕没用,怕多了也就不怕了;而唐果干脆就换个方向,用一生吐他爸的槽。可是你都不会这样?……”
吉吉想一想,顺着浩威的询问反省自己对爸爸的完全顺从:“我觉得爸爸很疼我,疼到后来让我变得没责任感。像上次跟王医师面谈后,我回去跟妈妈说,只要我入选,我就赢了!妈妈说:『你就只想要,却不懂得珍惜。』我又跟妈妈说:“我好担心喔,王医师是精神科医师,如果他选上我,是不是表示我有病呢?』我只想争取,想要赢,可是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浩威听完笑了笑,接着点出她的矛盾:“你害怕父母对你有期待,可是你一得到,马上回去跟妈妈讲:『我得到了!』”
吉吉完全不反驳,只是无奈地说,自己对父母的依恋很深,所以没办法跳出来。浩威揶揄她说:“我感觉你是我们之中最幸福的。”
▲那天你喝了点酒,很放松,却坚持不做决定,是因为害怕失控吗?
坐在浩威左手边的阿勋,国字脸上残留着没有刮净的髭鬓,是团体中最年长的男性。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从事自由业,在家写文稿,难怪看起来悠闲从容。他之所以来参加工作坊,是因为两天前坐车经过月刊,顺道来拜访老朋友,刚好遇到浩威。因为工作坊较少男生报名,尤其缺少阿勋这个年龄层的男士,所以浩威大力邀请他来参加。
阿勋先喝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恐惧』对我来说相当模糊。好像有很多事情是恐惧的,可是仔细一想又不构成恐惧。我现在还没想得很清楚,很难说清楚。”阿勋无法具体说明自己的“恐惧”,带着疑问似地看着浩威。
“说清楚那么重要吗?我觉得你很努力用很清楚的字眼来形容你的恐惧。像那天邀请你参加工作坊时,你蛮犹豫的。我想,当时应该是最放松,因为刚喝了一点酒,可是你却坚持不做决定。好像你觉得事情最好还是在控制之内,变动是很大的恐惧吗?或者,失控是很大的威胁?虽然你看起来那么潇洒。”浩威微笑质疑,像在帮阿勋挖掘他自己还没明确觉察的“恐惧”。
“失控吗?因为这个邀请是突发状况,如果答应,生活会受影响。后来我想想,这是特殊机缘,到底这活动能让我学到什么,把我带到哪去?于是就决定来参加。”阿勋犹疑不定,还在思索,一时无言。
“说到失控,”盘踞在另一角落,乍看与阿勋年龄相近的阿陌,也是今天最早到的成员之一。弓着身体,蹙着眉心,嘴角下垂,不敢松懈的神情,让人感受到她拘谨严肃的态度。扶扶鼻梁上的镜框,阿陌坐正说:“我的恐惧是害怕改变。大学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去上班,一做就是二十几年。人到中年,更怕改变。我一直不敢去学开车。我女儿常埋怨我不会开车带她去玩,可是我害怕自己不能控制方向盘,所以都坐公交车,甚至连摩托车也不敢骑。我喜欢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害怕意外,我会找很多理由阻止自己改变。”
“包括现在坐的位置,也是怕改变的结果?”浩威看着她。阿陌点头,摸摸身旁的书柜说:“我会尽量去找一个角落的位置,两边有东西保护着的。”
人到中年,就会害怕改变?是因为愈来愈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知道不可得的东西愈来愈多,所以安全感愈来愈少?我到现在还在尝试摸索的阶段,老是想改变现状,过几年后,我也会从渴望变动到期待不变吗?阿陌旁边坐的是穿粉红长洋装的素素,淑女打扮的她,到目前为止,脸上总挂着浅浅的微笑,聆听成员们的分享。她说:“我独自住一间公寓,因为房东很少回来,有时我一个人睡,听到奇怪的声音,就会胡思乱想睡不着,所以我习惯放着音乐睡觉,就算是一首歌没听完我就睡了,还是要开着收音机。如果有人问我会不会怕?我都说不会,因为我已经这样过了五年。可是睡觉时,门都要加一道锁,感觉比较安全。但是我又忧虑,万一发生火灾,又要多开一道锁,危险岂不提高?我就是会东想西想,很没安全感,工作又常常要加班到很晚,都是一个人走回家,回到家也是一个人,最近社会又蛮乱的……。”素素嘟着嘴,无奈地叹口气,她的声音高亢,表情和语调都很活泼地蹦蹦跳跳,感觉是个热情的人。
素素停顿一下,羞涩地笑笑说:“刚才阿陌说她不敢开车,我也是。我也怕失控,开车碰到的问题是无法控制的,我会害怕。假如有一条很直的路,两边都没有车,我就敢开车了。所以,我也害怕改变,因为那是未知。”
▲我不敢做承诺,因为一固定下来,我的梦也变少了。
又是寂静。浩威的眼神又点名了:“淑丽?”唉,终于点到我了,数一数到现在还没开口的人也没几个了。我先介绍自己是月刊编辑,害怕的事情很多,可是现场想到的恐惧是:“这个工作是我做最久的,从前年毕业到现在,这是我第三个工作。前面两个工作都不会超过四个月,虽然其中一个是杂志社倒了,不能怪我,可是我总觉得我什么工作都做不久。我在这里有八个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刚才有人讲过怕变动,我刚好相反,怕过于安定。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我每天都得算计何时必须上公交车,走到那根柱子时该是几点,否则我一定会迟到,每天连刷牙洗脸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固定。
有一天,我梦见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醒来时哀伤地坐在床上发呆,我看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自己快迟到了。虽然我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可是我二十几岁,就可以看到我五十岁的生活了,这样的想法逼使我无法找一个固定上下班的工作。我妈常会灌输我说,当个公务员或老师多么好,可是我无法做太固定的工作,对我来说这样才有可能性。我也没办法想象生孩子买房子,这些会阻碍我变动,逼我安定下来。如果不再有变化,我会很害怕。”
▲是追逐理想还是自我放逐?理想似乎变成掩盖恐惧的借口。
浩威接着回答我的恐惧:“我有些直觉,虽然你和晴子采取的生活方式不一样,可是你们处理恐惧的手法很像。比方说,为了不害怕,索性就主动没感觉,反正害怕没用。我的工作就不得不稳定。我以前跑到花莲,当时自认为大家都留在台北,自己不必也跟着挤在这里,所以就勇敢地跑去花莲工作。可是也会自问,到底在追逐理想?还是自我放逐?理想好像变成掩盖恐惧的借口。我会把淑丽的经验想成自己经验的投射──不太敢定下来,觉得定下来好像要负责任,就是要有成就感,要有车子、房子,果真那样似乎会有什么死掉了,也会觉得做久了成绩到底在哪里?”
“做久了成绩到底在哪里”,这是我不断转换工作的原因吗?我害怕检视自己的工作成果吗?这个角度是我以前不曾思考过的,以为是在寻找理想,其实是自我逃避?看我一脸困惑,浩威笑说:“我会有这种感觉,跳跃很快哦!”
坐在光晕底下的唐果说:“大家讲的我都很有共鸣,尤其是刚才听──威哥,”唐果暱称浩威为“威哥”,众人一听都笑开了。唐果正经地说:“听威哥讲时,我就想到小时候,总是走固定路线去上学,感觉很无聊。每次要走那条路,就觉得很难过,有时还要提着哥哥姐姐的便当,很重。有一次看到一辆发财车,停在我家巷口。引擎还在动,我突然想坐车去上学。车子后面有个踏板,我站上去,车子就开了。真的开了,我好高兴喔!开了几百公尺后,突然间我想,这车子要去哪里?如果开到大马路,我穿着制服,抓在车后,别人会不会觉得奇怪?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于是我就跳下来。那时候不知道有加速度,跳下来后,我就往前仆倒,往前滑行,滑得很远,滑到一个面摊前,面摊前有许多大人纳闷地看着我。
对我来说,我一直在寻找可能性的东西,像骑摩托车,我希望骑愈快愈好,跟别人贴得愈近,几乎可以合为一体愈好。记得有一次遇上一辆公交车,烟很多,我觉得好烦,故意跟它贴很近,近到让那公交车打断我的后视镜,突然间我才觉得恐怖,只差一点点我就完蛋了,可是又觉得很爽,但那时候是恐惧的感觉比较大。失控的当时虽然恐怖,但那瞬间又很快乐,我对淑丽讲的可能性,又爱又怕。”唐果活灵活现地说着,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唐果说我害怕安定是因为想寻找可能性,浩威说我怕安定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过去的我擅于描述现象,却不曾深入探索,找出问题的症结,我得再好好想想。
▲生命一成不变是恐惧,变得厉害也是恐惧,到底怎样是好的,我也很困惑。
看起来很MAN的阿正,头发理得短短的,酒涡挂在唇边,笑起来憨憨的。他和唐果一样,学哲学,也是男性保障名额内的一员。他搔搔头后认真说,“安定与否必须在危险和变动中去谈”,遣辞用字精确得像在回答严肃的哲学申论题。
“我父亲有精神疾病,我妈必须照顾他,所以很小我就觉得该自谋生路。我从国中起就开始打工,千奇百怪的行业我都做过。最糟的状况是,高中休学后独自上台北工作,身上只剩五百元,用完后就没着落了。那时候,都做些社会底层的工作,像挑砖块、当泥水匠,我还曾在特种营业的场所做过吧台。危险是随时随地的。我曾经遇过一个客人,喝醉酒不高兴,就捉起大哥大就往吧台摔,一摔杯子全破。当时,我没有任何反应,事后有少爷问我,为什么不害怕?我说,当时先是吓呆了,再来是求生的本能,因为不能得罪客人。所以我觉得,选择安定或变动都是其次,重要的是韧度,让生命去磨。”
阿正分享了他在“江湖上”打滚的丰富经验,间接回应了选择“变动”或“安定”的问题。能感觉恐惧、甚至还能逃离恐惧,表示生命还有余裕,有对象可以求助,这些可能都是幸运。但是阿正已行到水穷处,身上所剩不多,不能依赖父母的他,毫无退路,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在变与不变的话题中深入探索,将近十点,气氛却因逐渐熟识而活络,浩威忍不住打断阿正,说要下期待续。
小倩忍不住问道:“可以先公布下次谈的主题吗?回家先作准备。”谈了三个小时,阿陌疑问地问:“这样的团体有治疗的作用或者只是分享?”晴子也带着困惑说:“这次的主题是『恐惧』,我说出了我部分的恐惧,不太知道这主题再延续下去会怎样?大家对彼此的了解,会随着主题增加。还是……?”
浩威略略调整坐姿,像要做个慎重的结尾:“刚才提出的问题,面谈时也有人问过。其实自己当精神科医师,有很多思考和困惑。我以前念社会思想方面的理论时,受米歇尔?傅柯(MichaelFoucault)的影响很深。他是反精神医学的。他认为精神医学相当父权,强调专业,强调权威,整个治疗的过程就是个社会控制的过程。我很不喜欢,一直想要跳出这个窠臼。所以遇到有人像阿陌这样问我,我会说:『我没有能力治疗你。』我习惯性这样回答。我似乎害怕负责,所以就会讲团体要民主,权力下放给大家,或许这是种说法吧!
事实上,生命每个阶段都有些合理的讲法。像我去花莲时,就告诉自己去花莲很好,实现理想。打算回台北时,就说过去都在自我放逐,现在该回家了。到底怎样才是生命的历程?我也在思考。可能活到最后会觉得生命一成不变是恐惧,变得太厉害也是恐惧。到底怎样才是成熟,才是被治疗好了,我也很困惑,所以我宁可开放这部分的思考空间。可是在今天的分享过程中,我又忍不住会用自己的经验去判断。比方说,我会反覆追问吉吉和爸爸的关系,事实上我在整个过程中,内心一直预设着立场,想说你将来一定会叛逆。”浩威朝吉吉点点头,吉吉脸上挂着不置可否也不急于反驳的笑容。
浩威继续说:“为什么今天先讲『恐惧』?我觉得人生应该先从恐惧开始。像晴子说的:『妈妈走了,不知道何时回来?』那种恐惧是很深的。我们都比较幸运,父母亲很快就回来,所以我们失去还会害怕,可是晴子害怕也没有用,到最后只好不怕了;不过像吉吉的害怕就有用,爸妈就会叫她回台湾,不必再留在国外拿学位。
至于团体能够达到怎样的效果?我并不预作预设,就顺其自然吧!我也不希望先公布下次要谈的题目,让大家回去先做准备,我怕每个人觉得自己没讲完,就不能安心听别人讲的。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这个工作坊只是彼此生命经验的分享,或者是具有疗愈效果的治疗团体,浩威并不多做设想,或许要走到最后才能知晓吧。
(本文节选自《生命的12堂情绪课:王浩威医师的情绪门诊》,王浩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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