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三桂奉命来进京勤王,驻扎丰润城外,此时他心焦地皱了皱眉,又望了望帐顶,这时,他觉得有一种焦渴的感觉,于是,他对着帐外大声地喊了一声:“来人啦!”
立时,一名全副武装的侍从护卫便奔了进来,他单膝跪地,柔声道:“将军有何吩咐?”
“沏碗茶来!”吴三桂大声地命令道。
他从案几上站起来,倒背着双手,在大帐的中央踱起了方步。
转过一圈,他的目光便落在了一侧的刀架上,在那里,他那把二十来斤重的斩将刀煅须生亮,夺目耀眼,他刚取下,这时,沏茶的护兵端着一碗茶便来到跟前。
“将军,请用茶。”
吴三桂“嗯”了一声,他的目光仍然盯在了斩将刀的刀刃上,久久不忍离去。
胡兵又道了一声:“将军,您要的茶沏好了。”
吴三桂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样子。
“好,放下吧!”
他转过身来,踱回到案几跟前,端起茶碗,一只手揭开碗盖,梗起嘴,对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轻轻地吹拂过去,然后轻轻地呷了一口,顿时,他只觉得一股暖流灌满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参军胡守亮和方献廷一步跨进了大帐。
胡守亮本是军中谋士出身,自小受教于熟读兵书的父亲,从父亲的身上,他既学到了攻守的巧智与巧计,同时亦熏染了军师谋士的气度与风范。
胡守亮不仅是足智多谋,对于战争的巧计谙熟于心,而且还精通满语,因此,对满州文化与风情便十分熟悉。
胡守亮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与抱负的有为之士,是以,他对吴三桂的雄才大略便崇尚有加,因此,吴三桂做了宁远总兵后,他便甘愿投身到门下做一名小小的参军,一个相当于现代作战参谋的职位。
方献廷本是原任辽东巡抚的公子,自小便与吴三桂意气相投,只是当吴三桂成天舞刀弄枪的时候,他则埋头研究史传典籍,在一大堆故纸书册里去陶冶一个一个文韬武略的奇妙意境。
以后,随着吴三桂的崛起,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从而成了吴三桂少有的几位心腹知己之一。后来,方献廷的父亲去世后,他便专门做了吴三桂的军中谋士,为吴三桂的军内外事出谋划策。
如此,胡守亮和方献廷差不多成了吴三桂的左膀右臂,二人为吴三桂的诸多战功乃至以后的一系列出奇御敌都做出了出色的贡献。
是以,当二位参军跨进军帐的时候,吴三桂不禁双眼雪亮,且面带喜色地道:“二位参军请坐。”
胡守亮和方献廷各自拣了左右二侧的一个案几不慌不忙地坐下。
胡守亮刚一坐下,即头一抬道:“将军,探马可有消息来报?”
吴三桂双手按住大腿,似乎十分忧心地道:“我亦正等得着急哩,从这里到京师按理就骑马一天的路程,不知怎的,这些混帐东西竟迟迟不归。”
方献廷翘着二郎腿,看了一眼吴三桂又看了一眼胡守亮,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吴三桂说完,他轻咳一声道:“将军,鄙某不知咋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以为,我军屯驻于此不是办法,与其在此焦心地等待,莫若火速直奔京师。”
胡守亮还没待方献廷说完,便站起身来,是以,方献廷话刚落脚,便断然地道:“不可,不可,京师情况不明,我军若贸然进军,必会有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则,若京师仍守,李自成围攻正酣,我军贸然前往,必会打草惊蛇,达不到内外夹攻之目的;二则,若京师既破,李自成必知我军来援,定会以逸待劳,做好迎击我军之准备,我军贸然前去,必是自投罗网,后果不堪设想。”
方献廷听罢胡守亮所言,心里又已老大的不悦,在他想来,胡守亮一向善于在吴三桂面前表现自己,仿佛在吴三桂的心腹知己中,他胡守亮是最能干的,最忠心的,因此,每当别人有什么建议计策时,他总是习惯于逆向地摆出异议,而且还总是头头是道地提出一整套貌似正确的理由。
可是,对于这大军在丰润城里按兵不动,只被动地静待京师城里的消息,他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这预感缘何而起,因何而来,他却总有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是以,他把手一摊,不无急切地道:“将军,朝廷急催火速入京勤王,京师形势必是十分严重,若我军到此按兵不动,万一贻误战机,那可真是悔之晚矣。我认为,无论京师破守,都须火速前往。”
吴三桂一直静静地听着二人的争论,他皱着眉头,闭着嘴唇,若有所思。在他想来,二人的话似乎都各自有其道理,可是,他又觉得,或左或右,或驻或进都似乎有些不对头。
正如方献廷,吴三桂同样在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的不祥随着探报的杳无音信而愈加严重。
他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出现那种可怕的情况,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坐到案几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胡、方二位参军眼见吴三桂心事重重,不发一言,便已停止了争论,他们都明白,这种两难的抉择同样亦在吴三桂的内心世界里荡起一个一个痛苦的漩涡。
于是,他们便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吴三桂的决定。
就在三人正在中军大帐里心焦难耐地相互静静地等待着的时候,三骑快马则正风驰电掣地穿过一座座关宁铁骑的大营,向着丰润城内的中军急驰而来。
只见那马上的骑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显然是经过了快马加鞭的长途奔袭,当他们从各个营盘穿行的时候,其奔跑的速度并没有丝毫减缓,而只是自顾自地向前奔驰,三人的脸色都是十分的阴沉严峻,木讷晦暗,给人以恐怖寒心之感。
那些值勤守卫的兵士,看着这三骑快马急驰而过,便都个个张惶着脑袋疑惑着,目送着,当京师被围、国家危在旦夕而他们则正是专力挽狂澜的时候,他们对那沿途不时出现的信使都怀有了一种珍奇的希望与热情,他们希望尽快地知道有关北京的各种各样的消息。
可是,当他们眼见那信使或是探报的表情是那样的严峻,那样的急迫,他们却又不能不感到一种无言的担心,甚至某种莫可名状的害怕,他们纷纷议论着:“皇上又来催咱们了!”
“京师恐怕危急得很哩!”
“李贼这样凶险,看来还非得跟咱关宁铁骑去才行哩!”
“可是,看那探报的样子,京师会不会……”
“未必。哎,你我操心个屁,人家吴大帅自有主张的。”
……
三骑快马飞奔至中军大帐前,三名探报立时翻身下马,来不及系住马缰,即旁然无顾地直奔中军大帐。
那帐门口的两名护卫待要察明究竟,加以阻拦却已是不及,这三人早已气喘吁吁地跨进了帐门。
立时,大帐内长时间沉默的压抑便被突然打破。
吴三桂、胡守亮和方献廷眼见三人未经通报即突然冲进来,便都大为吃惊,“腾”地一下猛地从案几上站起,目光刷地一下全都射向了三人。
吴三桂正要发作,却见三人奔至帐中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而且立时,三人全都痛哭起来。
胡守亮和方献廷正在疑惑,却听那当中一人带着哭腔急切地道:“报大帅,大事不好了,闯贼已经攻占北京了!”
顿时,吴三桂目瞪口呆。
胡守亮目瞪口呆。
方献廷呆若木鸡。
隔了好一阵,吴三桂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一步上前,提起那说话的探报,大声道:“你胡说!你再说一遍!”
立时,另两名探报同时哭道:“是真的,大帅,李自成已经攻占了北京,京师已经告陷!”说完,两名贪官便跪地大哭。
吴三桂呆呆地愣住了。
他似乎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这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进军是如此的神速?攻势是如此的勇猛?
李自成,你究竟是何等人物?二百余年的帝王京都,竟被你如此轻而易举地据为己有?
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己又究竟怎么了呢?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吴三桂似乎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他似乎变得镇静了些。他表情木然地回到原来的案几上坐下,然后看了一眼仍然还惊魂未定的两位参军,又仔细地打量了三位仍在喘着粗气的探报,待“吐哝”一口喝下满满一大碗茶后,才十分严肃地道:“不必惊慌,把京师情形详细报告本帅。”
那领头的探报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十分平静地报告:
“离开丰润,我们便沿着天津——通州——北京一线秘密前行,到至天津,便风闻天津兵备道原毓宗正投降李贼的消息;我等遂迅速赶至密云,哪想到,一打探,却得知密云巡抚王则尧也已投降了;我们又立马奔至通州,到达那里时,只见通州城内全是大顺军,一打探,才得知督饷户部侍郎觉崇雅将军也已降贼了。
如此,我们便明白,整个京师城外显然已无我朝可守之兵。为了打探更详细情况,我们又秘密进到京师近郊,只见那京师城外,差不多全是大顺军扎下的营盘。京师城内外寂静无声,任何激战的样子都已经没有了,能够见到的只是那些能够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激战的种种迹象。城内的百姓和官绅还在不时地流向城外。
我们拉过几位百姓一问,才知道,京师早在十八日夜便被李贼攻陷,十九日午刻,李自成还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尔后还有过全城大搜捕,据讲,京师城内,百姓官绅死伤无数,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大街小巷不时传来男女悲惨的哭号。”
终于,这位探报员一口气详细地叙述了他们一行人打探的情况。
吴三桂认真地听着,胡守亮和方献廷亦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当听至“京师城内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之时,三个人便都不约而同地泪如泉涌。
吴三桂不能不相信,京师的陷落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由此,他亦不能不痛苦地面对这个令人恐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