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考沈州乐郊馆位置
日俄战争时,沈阳的手绘地图乐郊馆,是金代沈州附郭县乐郊县的官办驿馆。现认为在今天沈阳市沈河区大南街西侧、乐郊路北。
人皆云:这嘎达是当年乐郊馆所在,大宋徽钦二帝曾驻跸于此。
其实,这是被个大和尚搅乱了的历史记忆。
赵宋后宫团到过沈阳这位大徳是清康熙年间登场沈阳的,我得先从年北宋“靖康之难”说起。
徽宗钦宗父子作为金人战俘,其“北狩”线路,学界虽有分歧但没途经沈阳是共识。我不赘述了。
赵姓皇帝没到沈阳,不等于后妃没到过。北宋后宫佳丽真来过,只是百姓无福瞻艳。
金人王成棣为宋皇族北行押解者。宋《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载:这位王成棣,后来娶了徽宗女儿,也算是赵家女婿。
王成棣写过《青宫译语》,专写他押送的北赴上京(哈尔滨阿城)的后宫战俘。
金天会五年()3月28日(阴历,下同),王成棣随珍珠大王押韦妃(康王赵构母)、邢妃(康王妻)、朱妃(郓王妻)、富金、缳缳两帝姬(康王妹)、相国王赵梃、建安王赵模等先至上京。
4月1日,金将斜宝押钦宗朱皇后、朱慎妃(钦宗妃)、钦宗幼女、珠珠帝姬(已被斜保收为妾)来会合。
钦宗皇后朱琏与其妹(郓王后)同时被掠。后不堪辱自杀。
《青宫译语》:(4月)初二日早行,途次,朱妃便旋,国禄逼之,又乘间欲登朱后车,王弟鞭之。
朱妃(朱后妹)途中小便,金将国禄乘机猥亵她,还想强奸朱皇后。这一路,是这些女人的人间炼狱。
路线:渡黄河(4日)~燕山(18日)~榆关(27日)~锦州(5月4日)~兔儿涡(5月7日)~梁鱼涡(5月8日)。
梁鱼涡又称梁鱼务,在今天辽宁黑山境内。
“初九日,赶出孛堇铺,即屯宿暴衣。初十日,驻马。十一日,过沈州三十里。”
5月11日,过沈阳三十里。12日抵咸州(辽宁开原)。
北宋人许亢宗年出使金国,写《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说:“梁鱼务百单三里至没咄[孛堇]寨”。
他解释:“没咄是小名,孛堇,汉语为官人”。此寨是驿站。许称:“自没咄寨八十里至渖州(沈阳)。”
王成棣说,这拨人一天跑百余里赶路。
南宋洪皓的《松漠纪闻》,成书约年,是他自年出使金国被扣押15年的回忆录。
宋代宫女。被掠后宫妇女,多数被奸污。洪皓写上京到燕山这段驿路,说到沈阳北40里的蒲河。
上京至燕二千七百五十里。(没瓦铺)五十里至奚营西,(宿州北铺)四十里至咸州南铺,四十里至铜州南铺,四十里至银州南铺,五十里至兴州。四十里至蒲河,四十里至沈州,六十里至广州。七十里至大口,六十里至梁渔务
赵宋帝后领衔的后宫团,过沈阳30里歇脚处,或正是洪皓写的蒲河这处驿站。
今天可知的是:明清这里仍为驿所,清初此驿设铺兵(快递员)13人。
明《辽东志·卷九》:“沈阳中卫蒲河中左千户所,注城北三十里。《全辽志》:城北四十里。”
尽管布衣荆钗,可大宋最漂亮的女人成群策马路过,沈阳该是怎样的轰动啊。
历史在此打了两个结老百姓永远不会知道:这起重兵押解驻马乐郊的人中,并没有徽钦二帝。
往事越千年。文献又偏在此打了两个结,缠混了历史。
第一个结,是乐郊县的原名三河县。
乐郊之名起自辽代。《辽史·志第八·地理志二·东京道》:“沈州统州一县二:乐郊县,太祖俘蓟州三河民,建三河县,后更名。”
而徽钦二帝路过并流放二年的韩州(辽宁昌图境)呢?《辽史》则说:“韩州太宗置三河、榆河二州。圣宗并二州置。统县一:柳河县。”
清代沈阳城图。北京大道对怀远门这两个三河一个是县,一个是州,让人很容易懵圈。此三河不是彼三河!
金人王寂的《辽东行部志》,是自己年辽东的行程,作为同时代人他先掉进坑里。
韩州,辽圣宗时并三河榆河二州为韩州。三河本燕之三河县,辽祖掠其民于此置州。
若按王寂的这个解释,这韩州三河不就是沈阳乐郊三河嘛。
其实,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掠来的三河县是乐郊县的前身,时间应极短。
《辽史·志第四·兵卫志上》:“六年(年),出居庸关,分兵掠檀、顺等州,安远军、三河等县,俘其民徙内地。”
而三河州是太祖的儿子太宗耶律德光设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可后人常常弄混。
第二个结,是乐郊县在哪儿?
清《盛京疆域考·卷四》:“(辽代)渖州,统州一县二。”县二是乐郊县与灵源县。
两县民众均来自中原冀地三河、渔阳等县。他们都曾是中原王朝的子民。
到金代,沈阳统五县。清《钦定盛京通志·二十三》:“辽置渖州昭德军金改显德军,统乐郊、章义、辽滨、挹娄、双城五县,仍隶东京。”
东京是今辽阳市,为府所在,辖沈阳。
清代的沈阳城,就是清太祖从辽阳迁来的,后在明卫城旧址上再建。
乐郊县旧址明代时何在?地方志多有记载。
明·李辅《全辽志·卷四》:“乐郊县在沈阳城东北隅,今为军营。”明·任洛《辽东志·卷一》:“渖州,唐渤海立国时名,元亦名渖州。乐郊,因属县有乐郊遗址在城之东北,其地广衍肥饶迁于是土者乐之故。”
这就是说,乐郊县不仅面积大且土地肥沃,县政府旧址在沈阳城的东北角。
清代沈阳的城墙根。为什么乐郊县在渖州的东北?辽代与乐郊县共用渖州城的还有另一个县一一灵源县。
《钦定盛通志》乐郊县条下注:“附郭”(卷五)。就是乐郊县与当时的沈阳城同城。
《盛京疆域考·卷四》:在“灵源”条下注:“今承德县境。”承德县与当时的沈阳也是“附郭”的关系。
两个县在同一座城内,怎么管理?
其实,古代这样的情况还真不少。明代北京城就有宛平县、大兴县同时“附郭”。
管理上,宛平县管北京西半城及郊区,大兴县管东半城。只是后来两县才陆续迁出。
乐郊县在沈阳旧城东北,可能正是与城西南的灵源县分城而治的。
到了金代,渖州的附郭县只剩下乐郊一个。而乐郊县衙在城东北隅的大格局并没变。
乐郊既然在沈阳城北,可今天乐郊路怎么跑到城南德盛门外呢?
一个和尚得得来写到此,我们的大和尚终于该粉墨登场了。
德盛门是沈阳旧城南向主门,清代这里是庙宇的聚集之地。
可是,就是在这片庙宇丛林中,有一个从四川流放盛京的僧人古林。初到沈阳的他写了首诗,提到了一座小庙一一徽宗寺。
《初至沈阳寄住徽宗寺》:水边林下已多年,一旦移居到市廛。夜半蒲团人静后,依然明月满霜天。
禅师原为朱明皇裔,但少年出家修行峨嵋山。乍到熙来攘往的沈阳南门外小庙借宿,还真不习惯。
但高僧就是不一般:熬到后半夜,一样月静霜天。世界没特么的啥子不同哟。
但这篇存于《嘉兴大藏经》中第三十七函《盛京奉天般若古林禅师语录》中的诗,可让研究者发现了“不同”:“徽宗寺”,这不就是纪念宋徽宗嘛!
恕我直言:这叫推理,写小说能用。与历史考据没一毛钱关系!
古林禅师像。没错,庙宇在各城市是作为馆驿首选。纵然是金国皇子,一样驻跸寺庙。
《辽东行部志》记王寂到广宁府望平县,“夕借宿僧寺,寺中窣堵波(佛塔)其上,有大定二年春显宗御题,下云皇子楚王书即是。当时未正春宫之号从世宗自辽之燕,于此驻跸时所书也。”
年,金国太子(后来的显宗)从辽东到燕京,途中在此驻跸留下墨宝。
就是“徽宗寺”曾沦为驿馆,也决不是宋徽宗到过沈阳、或这里就是乐郊馆遗址的证据。
细读《古林智禅师语录》会发现,其中提到的“徽宗”不止一处。在古林写的“示禅师二十七首”诗中,就有题为“徽宗”的诗。
《徽宗》:眉毛剔起究真空,铁壁银山彻底通。不是心兮不是佛,更将何物唤徽宗。
古林不愧一代高僧,诗中“眉毛剔起”、“铁壁银山”、“非心非佛”,皆出自佛典。
诗大意为:您明心向佛求索大道,再顽固的业障也能消除,非心非佛就是佛,我又能管什么称“徽宗”呢?
算佛家上乘之偈。有指引、有期许。关键是夸人夸得不动声色:可以直接称您为佛了。
“示禅人二十七首”,是古林写给自己27个朋友的。第一首写给僧人普照,此人追随古公20年。起句是:“廿载相从穷此事”。
第二首是写给江南弘法数十年,来到辽东的定然和尚。“徽宗”是第五首,排序靠前。
在古公诗中,“示禅人”(十首)诗在同卷中(五卷)也出现过,只是写给另外十人的。
这张清代地图上没有徽宗寺古林禅师写诗示人、赠人,喜欢嵌人名于诗,如《示无生居士》有:“一念无生是事灰”,《示全安》有:“圆明觉性始全安”。《示明心》、《示正体》等均为此类。
古公生于明天启二年(),赠人诗嵌名于诗。此明末风气亦是套路。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对此有过考证。
古林赠诗的“徽宗”这个人,是康熙年间盛京的一个和尚,与徽宗庙号“撞名”纯属巧合。
“徽宗”和尚与“徽宗寺”是什么关系呢?
细考沈阳“徽宗寺”,会发现,清乾隆年间它还在徳盛门外。只是,“徽宗寺”之名叫此时已叫“惠宗寺”。
《钦定盛京通志·卷九十七》:“惠宗寺在徳盛门外。僧惠宗建,又名观音堂。正殿三楹,东西配庑六楹,神厨三楹,大门三楹,左右门各一楹。”
一般有规模的庙宇正殿大都五楹,三楹只是小庙。古林禅师主持建造的般若、大悲等寺院,大都是正殿五楹。
“徽宗”就是当年收留古林的“惠宗”,危难接济,恩莫大焉。
只是,曾借宿小观音堂的大和尚,佛经史留下的“徽宗”,引发后世俗人对历史的误会。
今人错把“徽宗”当赵佶《古林禅师语录》成书于康熙36年(年),是古公弟子记录编辑的。《钦定盛京通考》是乾隆44年(年)编写的。
古林禅师于康熙乙卯()岁就请在奉天任通判的同乡,后升江西广信府同知季浑为“语录”写序,又与徽宗为友。
从这两点来看,“徽”字可信度似比“惠”字要高。
徽宗是赵佶的庙号,而惠宗也是明帝朱允炆的庙号。当年接济孤苦古林的僧人,无论用哪个字,都与皇帝沾上边了。
不管叫啥,都与赵宋皇帝及金代乐郊馆无任何干系。实际上,此事的根在“华夷之争”。
清代朝鲜使团每年到沈阳,多先住南门外关帝庙戓东门外三义庙,易服后进城。
易服进城,是外交使臣远途旅行驻足洗尘,是礼节也是尊重。
朝鲜是个执着的民族,尽管天下已归大清一统,可朝鲜朝野依旧坚守大明王朝才是正统的观念。
朝鲜使臣朴趾源乾隆45年出使沈阳,写过“燕行录”叫《热河日记》。
徳盛门外的关帝庙这位朴使臣感慨:“清人入主中国 而先王之制度变而为胡。”不仅骂清为胡,还将书序时间标为:“崇祯百五十六年”。
华夷之变、夷狄入主之悲怆,是朝鲜使臣到中国二百年间不变的咏叹主题。
在从鸭绿江经沈阳到北京的驿路上,入山海关内丰润县有个榛子店,此馆墙上曾有题诗:“椎髻空怜昔日妆,红裙换着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
这是一江南弱女季文兰,战乱被掠至沈阳,远背父母途宿此店的题诗。
从康熙22年开始,朝鲜使臣只要经此驿,必留诗感慨“蛮夷”对“文明”的掠劫,直到咸丰年间还不断咏叹。
这些朝鲜使臣们,似乎比中国汉人更倾心鄙视“乱华胡儿”。
年奉天地图上大南门外有辉宗寺然而,在所有到过经过沈阳的朝鲜使臣的喟叹呻吟中,虏徽钦二帝、驻跸乐郊馆却无人提及。
这不正是朝鲜使臣找的“胡夷夺华夏正朔”大主题吗?要知道,朝鲜使臣到沈阳,最多从德盛门外落脚进城。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清代时沈阳南门外根本就没有乐郊馆遗址。
但是,到了民国初年,在沈阳城市的地图上,“徽宗寺”清楚地标注为了“辉宗寺”。
辉宗寺原来是惠宗寺。讹误害人。看来,惠宗寺是清乾隆年间存在的叫法。在此后,此庙香火荒颓,沦为旅人落脚点。
音近加年代流转,从“徽宗寺”到“惠宗寺”再讹“辉宗寺”,小庙已一步步联系上宋徽宗,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乐郊馆”。
晚清是思想激荡,革命云涌的时代。女真亡赵宋靖康之难,是种能引发汉民族无限想像的悲情,也是反清运动最好的宣传片。
一个讹变的寺名,演化的背后藏着复杂的政治、文化心理,最终还升级某种集体记忆。
从来不可能有什么大和尚搅乱历史记忆,历史就在那里,弄不清捋不顺的是今人自己。
一座迭罹兵燹,煨烬毁堕的城市,要寻找千年前历史尘埃中的一个小馆驿,真有些难。
但是在历史记忆寻找与重建中,至少应有种观念:不接受传言成为历史!